7月 28, 2010

給我最愛的你

這麼多人裡頭,我最愛你。


一個月前,因著你倒下我才回去過,原想就暫且關起來讀書不回去的,直到前一天晚上做了一場夢,夢見你好像裹著破爛的衣,又遮蔽又裸露的,手卻不見了,變成截肢的患者,夢境裡緩緩的有一股煙,越來越濃,像一場大霧,突然之間我就看不見了。早上起來吃過早餐喝了咖啡後,人才醒過來,夢境踏著步又來到了眼前。

九點多,突然說:「我要回去。」小廢一句也沒問的說:「好。」兩個人分頭開始張羅。

常常情緒來了想做一件事就非得怎樣不可,否則整個人就像要死掉一般難受,若是不能為,接著就開始哭鬧不爽,好似都是別人欠我的,這種衝動凌亂又毫無計畫的個性,怎麼改都改不了,最後我就接受這樣的自己,順性而為,相信這種任性可以一體兩面的帶我見到光,可能是宣洩的窗,哪一天可能是一個出口。

路上有點焦躁,揣揣不安,大概是太急了。到了蓬萊舍裡頭正在放片,黑漆漆的,見到許多熟面孔和生面孔,可是我就急著想看到你,差一點就要往上衝,最後不知是誰告訴我你就在裡頭。燈亮了,悄悄從後頭摀住你的眼,再放開就埋在你的肩頭上噗簌簌的,你說:「我知道是妳。」我說:「你好帥,我好想你,每天都好想你。」我一邊笑著又一邊止不住淚,看見你穿著帥氣的在人群裡,眼角噙著水珠,笑瞇瞇的:「妳回來喔,怎麼又回來了。」手就一直握著。

你說話的時候我都沒有仔細聽,太長了,太重複了,我都聽厭了,就大概知道你還在掛念房子的事,崩塌的事,我很像一個過於入迷的崇拜者,拿著相機拍你的樣子,你有多久沒有拿麥克風在眾人面前說話了呢?然後不時的,你會笑,笑得非常開心,眼睛瞇的小小,凌亂不齊的牙齒,歪歪少少的暴露在咧開的嘴上,看見這麼多人環繞的熱鬧,你一定愛極了。

自救會一字排開後,獨少了秀琴阿姨,閃過一絲愧疚後假裝沒有這件事,現在我的心裡只有你,沒有氣力去關照別人,其他人都等以後再說吧,畢竟我是這麼害怕我們沒有以後。

好像很多人都在哭,我也在哭,看著眼前這一排人,缺手缺腳的,面容歪斜,數十年前被棄若敝屣的關在山頭上,誰想的到,在亂蕭蕭又冷淡沈悶的年代,你們卻引出一批又一批的孩子,前仆後繼的往樂生裡頭衝,好像一把又大又粗的火炬子,沾上的人就成了小火苗,每個人混著氣惱又心疼又反骨的因子,一直燒一直燒,燒到最後人都長成了另外一個樣子。你們究竟是誰啊?真是莫名其妙,大概是來變魔術的吧。

坐的太久,你體力撐不住了,站起來前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就一溜煙的從後門跑出去跟著你回家,攙著你,想到上次回來你還躺在床上,這次又稍稍可以活動,我心裡懷抱著一種信念,不敢太過強烈,怕太渴望會滅了苗頭,但卻直挺挺的,希望我們能這樣一直走一直走,日子會如同往常過下去,都會沒事的。

我問:「這麼多人回來,你開心嗎?」你說:「哪裡開心,沒錢請你們吃飯不開心。如果有錢就要請你們好好吃一頓,這樣才開心。」

一個月前的某個晚上,翻來覆去的又睡不好,心裡雖然隱約不安,可這是老毛病了,過於渲染有點事後諸葛。早上七點多接到敏櫻的電話,我最怕最怕在很早或很晚接到院區來的電話,心臟好像要停了,收拾東西就飛回去了,我聽說,早上你痛的哀嚎,又哭又吐,血壓心跳都急速的飆高,這些你都不告訴我,我只能打探。

同一天剛好是藍阿姨鋸腳。阿添叔剛好在半途中打來,我說我在台北了,他便在門口等我下公車,走去大樓的路上,他問我要先去誰那裡?我心想,藍阿姨才剛從恢復室出來,人必定虛弱無法說話,晚點去比較好,而心裡著實也急著想早點見到你。我跟阿添叔說,先去看你,可是他假裝沒聽見,自顧自的把我領去藍阿姨的病床。

湯伯阿烈也在裡頭,藍阿姨臉色有點蒼白躺在床上,才剛鋸完,麻藥退著正是疼痛的時候,講話有點像夢中的呢喃,湯伯開始要聊天,可我心裡很亂搭不上話,滿腦子都是你,不一會兒藍阿姨很費力的吐出一句話:「快去,快去,先去看他。」藍阿姨的好人緣不是沒有道理,即使自己在病痛中,也是想著先疼惜別人。

那幾天,你都躺在病床上,有時精神很好說話很大聲,有時候又病奄奄的半睡半醒,神色疲倦,我都搞不清楚什麼時候才是真正的你,還是你的身體注定開始這樣的循環。醫院的菜色很差,早上我就回反省室煮魚給你加菜,待在反省室煮菜是我唯一可以安靜下來的空檔,白天在院內活動,身邊隨時都有人要跟我說話或者讓我聽他說話,晚上和富子阿姨一起睡,也是陪著聊,幾天下來其實有點不堪負荷。於是,我很珍惜自己在反省室的小時光,靜靜的,好像可以全心的為著你,畢竟離開後,總是要沖淡這些把我的日子過下去。

湯在爐上滾著的時候,我跑進你的房間坐,這個新隔間是後來才建的,我不太熟悉,可是裡頭的衣服、被褥、吊衣架都是舊的,跟七星舍的一樣,枕頭上也有你的髮油味。桌上依舊凌亂,只是多了許多藥袋。坐著坐著,我就哭了,因為一個人在這裡好孤單,這座山頭和老房子,都是因為你們才燃燒發光成火炬子,有人在,房子才會活,房子變成廢墟,人就不能精神,人與空間相互依賴,這樣的結合也被我們這些外來的小痲瘋深深依賴著,你看,那天這麼多人回來,就是這個意思。

從反省室走到大樓實在太遠了,先是一小塊的舊院區,接著是漫長的圍籬、人行道,裡頭圈著千瘡百孔的捷運工程,最後是瀰漫藥水味的新大樓,一趟路程恰恰好複習了樂生院五年下來的拼搏與命運。

每天,我都在等醫生來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好不容易堵到他,可是醫生都說沒事沒事,一切都很好,那天的發作只是腸胃不適,我困惑著,是不是醫生顧忌著病人,於是尾隨出去要問清楚,可是醫生和指導員雙雙滿懷姿態的對我封口,只說他們視病如親,會好好照顧你,我不用管這麼多。我好氣,氣自己怎麼會在這群假人眼中變成一個什麼都不是的人,明明學生才是真心愛你的。

後來,一個護士悄悄的把我叫出去,她說:「我很奇怪醫生怎麼不跟妳講,但是呂伯伯狀況不太好喔,應該讓妳心裡有準備。醫生不喜歡護士過問病人的事,妳也別說是我告訴妳的。」

我慌了,逼著敏櫻要帶我去找醫生問清楚,什麼叫做不太好?那現在是怎樣?你會很痛苦嗎?所以呢?一大堆問號轟的在我腦袋裡炸開。最後還是沒見到醫生,指導員說她有護理的底子,她自己跟我講也是一樣的。就在大樓的輔導組,我第一次踏進那個辦公區,鄭淑梅哇拉拉的一直說,我一直哭,詳細的內容我把他給忘了,只記得她一直說指導員都是呂伯伯的家人,會好好照顧他,不用我操心,我感到噁爛斃了。她的手還一直搭在肩上要安慰我,明明她就是當初在病房裡對我不理不睬趾高氣揚的同一個人阿。這個醫院是整個發瘋了嗎。

跟你說要走的那天,你立刻眼睛就閉上了藉口要睡覺不看我,原本想開心的叮囑你,給你打氣,可是你雙眼緊閉著,一直催促著我離開,我知道你是不想看見我哭才這麼做,結果兩個人心裡打的算盤都錯了方向,我淚如雨下,你眼睛又閉的更緊了。

沒多久,你出院了。一次電話裡頭你說:「有件事情跟你商量好不好,我想找玉英回來照顧,一個月兩萬塊,看她肯不肯。」我心裡想,這件事怎麼還跟我商量,有人陪著你我當然是樂意的,難不成你以為我怨著阿姨嗎?你又說:「以前她也是來很久的,後來不習慣學生來來去去,現在叫她回來應當是肯的。」言下之意,是念著兩人還有情分,學生散了,情人也應該願意回頭。

我對這個阿姨沒有太大的情結,只擔心她早已不是當初的玉英,換做是愛著財。這件事,你心裡也是清楚的。

阿姨回來沒有兩個禮拜,你叫她還是走吧。她總是晚晚來,早早走,你對她又死了心。

你依舊獨居著,這次回去你才願意告訴我,夜裡都不能睡,早上醒來四肢發軟沒有力氣,肚子又會餓的厲害,走幾步路頭就發暈,疲倦。還有上次在榮總做栓塞,痛的半死,又發燒又嘔吐,小便上不出來,導尿也導不出,最後肚子脹了好大一個。零零總總的過程,你心裡一直想找個人看護,上次發作的那個清晨,緊急鈴按了也無人應,等了一個多小時才有救護車,後來院內傳著一種說法,再晚十五分,人就過了。

醫院不是近在咫尺嗎,我腦中又浮起指導員齜牙咧嘴的「家人說」,心裡只剩漠然。這個醫院裡頭的病人必須自食其力,有錢的就自掏腰包請看護,錢用火燒的速度換取基本的尊嚴照護,沒有錢就不能做這種奢侈夢。沒有錢就只能拖著病體自己燒菜洗衣,沒有錢就只能提心吊膽的害怕自己在夜裡死去卻無人發現。沒有錢,就要有沒有錢的覺悟。

第二個晚上,在怡園過夜,睡前叮囑藍阿姨半夜有事要叫醒我,藍阿姨神采奕奕的說她都會,接著開始表演從床上拿柺杖去上廁所,上完廁所再表演吃藥,最後是搭蚊帳,真的是讓人很放心又很開心。

怡園的棉被香香的,夜裡一直可以聽到蟬鳴,半睡半醒間我恍惚著好像回到以前睡在七星舍邊間的日子,那時候早上都是被陽光曬醒的,伴著鳥叫,聽到貞德舍有人在活動的聲音,而你就在小徑邊的花圃澆水,打開房門會有柚子花香,你見到我起床就罵著年輕人都懶惰愛睡覺,那時不過也才七點而已。

而這些,都不在了。

隔天清晨,藍阿姨不到四點就把我叫起床,怕我趕不上時間,但實在是過早了,和計程車約的是五點四十分,老人家對於搭車搭飛機等等有時刻表的東西往往都是很愛窮緊張的。天色無光,還落著雨,蚊子嗡嗡的飛,藍阿姨一邊打蚊子,一邊像個媽媽叨念著,首先又是要我好好對待小廢(這真是讓我太冤了),然後又說一趟路這麼遠,不要常常跑回來,打電話就好,翻頭又說還是要我多陪陪你。藍阿姨身邊親近的人雖與你有嫌隙,藍阿姨總是獨排眾議的挺你,為著你,都說你好話。每每看到我,就要我帶東西上去給你吃,辦桌打包藍阿姨也是挑著軟爛你可咬的東西分你,從來不會忘了你。最後還非常得意的說,與你吵架的那段日子她心裡都很平安,不像你很痛苦。幸好,你們兩個和好了,若是失去這麼實在的夥伴,簡直太遺憾了。

你要知道,即便是被你罵臭頭的會長也是顧著你的。Idea三週年辦桌,你身體痛起來不能去,拿出一千元要我帶下去捐款,順便轉告會長你不去了。我把錢交給會長,會長說:「不要這樣,他生病要用錢,不要這樣。」一千元我又帶回到上頭,傳了話,你就發出一種像是對老友感到窩心的笑,我說你笑什麼,別再罵人就好。

那個下午,雨下的滂陀,我們就坐在花園邊看雨一直落下來,沒有說上太多話,只有雨聲顯的靜謐祥和。我看著眼前滿是盆栽,突然間有種錯覺,以前下大雨的時候我們也曾經一起坐在七星舍的門邊上看花在雨中,雨在空中。我想著,你也好,藍阿姨也好,都是太有生命力的人,才能在經歷迫遷後又打造了一個生氣蓬勃的空間,曾經,怡園和反省室都是慘白的。好像在打世紀帝國一樣,重新起灶建屋。

你說:「那張椅子,你最喜歡了。」你手指了指,那是十二月三號我從被警察包圍的七星舍裡搬上來的。我喜歡,是因為你老坐在上面。

這麼多人愛著樂生,也是因為有你們住在裡面。

要走的這個清晨,我來到上面與你道別,這次我們都很好,你把眼睛打開,我也沒有哭,就像以往每個禮拜要離開的傍晚,無謂的說著瑣事,藍阿姨催促著不要太久,計程車在處高舍等了,然後又先著急的把行李載去計程車上,來時只有平日的小肩包,回程滿載了各式水果、許阿姨的肉粽、阿滿阿姨的肉粽,還有一罐手工醃漬的菜圃,真是像極返家的遊子。你說要送我,我攙著你,藍阿姨騎代步車在跟前,雨停了,天色有光,處高舍前一地濕答答的落葉,周四郎阿伯拿著竹掃把在清理,整個耳邊只有掃落葉的沙沙聲。

最後,我只輕聲的喚了藍阿姨,看著你,從車窗裡霧氣濛濛的揮手。縱使,心裡存著不安和恐懼,可我總是願意相信你的,相信你可以很久很久,而很久是多久呢?大概是一種你會永遠守著山頭的時間感。

給我最愛的你,加油。







3 則留言:

  1. 妳好厲害!一下子就有模有樣的。新增小工具的地方可以新增標籤,這樣你的標籤就會顯示在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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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你是會算命嗎?我遇到困難你就會跑出來給我指示,都是正好我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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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這篇寫得很好,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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