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 02, 2010

樂生.回家

年前對於去不去院區有點掙扎,不是年節的緣故,畢竟對院民來說過年也不算什麼日子,終究是穿梭在那座(早已破敗)山頭罷了。只是他們知道我過年一定回到台灣,不走一趟真是說不過去,電話裡的問句與殷殷期盼,扯的我心亂如麻。事實上我想念院民絕對甚過他們之於我的叨念,下意識的迴避閃躲只是討厭自己的來去匆匆…


以前,常常是待上一整天,從早到晚,從山頭繞到底邊,要走的時候就說:「改天再來。」現在離遠了,下次就不知道是多久,每當要說離開,心裡就備感壓力。從前來自院區情感上的索求,不管是有形的,無形的,都再再羈絆著我的生活,因為回應著許多人的需要,我的日子幾乎充滿了院民的影子,曾經心力交瘁,也因現實上疲於奔命而被迫關閉和某些院民的深入往來,再見到面,只能陽光燦爛的假裝熱絡問好,對此,我始終感到罪惡與無解。如果資源分配不公是一種不正義,那情感的無法分配是否有選擇的可能?輾斷誰與留下誰之間如果僅是淡薄的開了一條軌跡,這算是施捨還是也算一種付出?

過去我總是把他們當作孩子似的細心照料,但其實沒有人比這群老痲瘋更會照顧自己,走過那段慘澹的歲月,活的下來就不可能再被打敗,從荒煙漫草中熟成的韌性,綿延一甲子。反倒是我,遇見他們之後把生活過的亂七八糟,成為現代版的小痲瘋,覺得自己老是被(所謂的「正常人」)誤解,時常又哭又鬧找不到人生的正途,一路跌跌撞撞也走到了今天(沒有成就但發瘋次數少一點),當彼此都好像走過了什麼之後再度相遇,我真想抱著他們大哭一場說:「我一點也不想離開。」

可是,不得不的,離開才有前進,甚至活下去的機會。

回過頭望去,多少人的生命都在樂生的羽翼下轉化,(就「正常人」看來)是好是壞不知道,但可以確定的是我們都被溫暖而滋養長大了,即便只有五度的現在,我都可以記起被蜷曲而粗糙的手緊握喝氣的感覺,那晚也很冷,晚上九點多了才被催促著回家,山上這麼黑,狗兒亂亂吠,代步車的車頭燈護送著下山的路,不是很亮,卻令人安心的一塌糊塗。

「改天再來。」

趁著尚儒和yukiko的婚禮混著許多人一起回到樂生,去祝賀也去解相思。好久沒搭635,以前都不覺得震的那樣厲害,我和H連喝口咖啡都得等紅燈,中正路上壅塞依舊,靠近底端的老舊屋舍沒了蹤跡,搖身變成長方塊狀的華廈大樓,熱騰騰的地皮準備翻炒,很快的,就可以搭捷運去樂生(這句老梗怎麼現在說著還是揪心哪)。一路上望著充滿違和感的變化,到站下車。

啊,都差點忘了封路這件事,直直往大門衝顯的有點蠢。你得往回頭長長的走著,到了橡木桶再往上長長的走著,這是一條非常陌生的路,好像得走很久很久才能遇到熟悉的過往,但事實上我們很快就到了,因為半路遇到阿烈開車把我們接走,真是謝天謝地。

喜宴上我和院民擠在一桌,做著我最擅長的事—夾菜、去骨、撥殼。因為殘缺跟歹勢,他們通常不喜歡在外和陌生人用餐,不能避免的時候,多少得餓點肚子挨過一餐。有一次謝長廷邀院民去阿里山玩,據說相當禮遇貼心,富子阿姨回來後帶著驕傲的心情敘述點點滴滴,我對這些沒什麼興趣,只記得她在這群達官貴人面前不敢動筷,怕食物滑溜到桌上就糗了,富子阿姨說:「妳要是一起去吃,我就不怕。」風風光光的一場遊覽,卻餓了肚子回家。

院內就沒在怕這個,大夥兒都吃的很盡興,我還被指使的來不及動作,雙手油膩膩的這樣抓過那樣,剝蝦速度一等一的快(得意)。接近尾聲的打包卻是我最害怕的事,每次跟院民吃辦桌,夢魘就是「打包」,藍阿姨要打包給林卻阿媽,富子阿姨要打包給喬荻,湯伯想打包當下一餐…,這這這…一桌的東西哪夠分,特別是大家都想要佛跳牆裡的那幾塊芋頭!接著就會在我耳邊說:「這菜很多,我看別桌應該也沒吃完,不要浪費,妳去看看…」我只好厚著臉皮四處察看,逛了一圈實在沒臉去拿別人桌上剩下的東西,最後只好從樂青桌上打包幾袋回去交差。藍阿姨是最大贏家,用紙箱裝了跟代步車頭般高的食物回怡園,連前面的籃子也塞的滿滿,她說:「如果學生來,就有得吃。」

喜宴結束後才晃上去找呂德昌,短短的路上很忐忑,直想拉尤俊明作伴,這麼多年了,我還是害怕挨罵,不是我做了什麼錯事,而是呂德昌脾氣壞又莫名其妙,生氣總在別人的意料之外。一見到面就先聲奪人,甜滋滋的說我打包好多回來給他吃(其實我壓根沒想到,是藍阿姨叫我帶的:P)呂說:「你有得吃就忘了爸爸。」不過臉上還是笑瞇瞇的,真的相當陽光又帥氣。

大家陸陸續續離開了,只剩下我和他,呂問:「錢夠不夠用,我拿錢給你。」我說我有錢,什麼都不缺。瞬間我感到罪惡,痛恨自己的不誠實,老是欺騙院民說很忙,要用功唸書不能常常回去了,那些理由都不是假的,但更不是真的,只是因為我無法好好處理親密又期待的關係時就必須用世俗的爛說法去當成填塞距離的理所當然。晚上呂很希望我留在院區過夜,我又藉口早上很早有事,會來不及為由而要先到台北,呂說:「我很早就起來,可以叫你,然後叫計程車把你送去。」我還是沒留下來,真正非走不可的情緒卻是出於捨不得又難以道別的矛盾,我充分擁有雙魚座的逃避性格,因此只想快轉這個橋段,何必等到天明。然後,我說要走了,笑得非常開心,親了呂黑黝黝的臉頰,大概在轉身之際和鐵門扣上的時間差不多,我就哭的非常傷心。

我明白這之中許多被過度放大的情緒是來自呂的癌,所以我異常脆弱又備感陰影,疾病一式兩份附著在彼身。

走下來到怡園,盞阿姨在吃飯,她幫我添了一碗。後來盞阿姨先走:「這些給妳收。」我就一邊收拾一邊和藍阿姨說話,怡園換了一台新的大冰箱,裡面還是亂七八糟一堆有的沒的,東挪西移才把中午打包回來的菜尾都冰進去。藍阿姨說林卻阿媽過年時吃到蝦好開心,自己慢慢咬吃了好多隻,於是中午喜宴上我們就把蝦子都帶回來,撥了滿滿一個小鋼盆,藍阿姨喜孜孜的:「有夠了,有夠了,可以給阿同(林卻)吃個高興。」晚上藍阿姨幫林卻阿媽鋪床的時候,我就站在邊上看,我很喜歡看院民勞動的樣子,常常看著看著會出神。

臨走前,藍阿姨懇懇切切的跟我說了一段話,要我好好跟H相處,要尊重,要把握,要互相幫忙,不要欺負H….實在不明白,難道我對H壞到必須被大家耳提面命嗎。記得剛搬家的時候,呂德昌第一通電話打來劈頭就問我和H有沒有好好的,我說有啊,他就好像很安心的掛了電話。

我又回到假裝可以與世隔絕的居所,生活沒有什麼改變,食慾卻莫名的變小,吃到一半就覺得厭倦又無力,有沒有飢餓感好像都不是那麼重要。宿命論地把這種現象指陳為一種徵兆,沒多久,仰中跟我說因為長出新的腫瘤,呂德昌又入院了。撥電話給呂,呂說:「我不給妳知道妳怎麼又知道了,妳上網路看到是不是。妳不要操心,沒有事情,那個腫瘤好像生小孩,還會長兩個小的,妳看我會生小孩。」呂怕我又像上次哭哭啼啼的跑回去。

做電燒很痛的,上次做完他虛弱好久,還吐了幾天,呂其實有些害怕這串折騰。隔天我又打電話,呂的聲音明顯地在忍受疼痛又強裝元氣:「沒有事情,妳不要擔心。」於是,我就發誓再也不要打電話,為難他也為難自己。

掛掉電話的那個時候,雨突然下的好大好大,很久沒聽見轟然響亮的雨聲,我就跟著一起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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