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 29, 2011

上海.男的,女的




身不由己的,在上海吃了兩頓飯。餐廳長的是老上海的臉,琉璃窗,蕾絲簾,水晶燈,椅子是墨綠絨布墊鑲在沈實的木頭裡,大陸叫服務員,他們穿制服,像古時店小二的衣服,但經過剪裁和設計以襯托出一個場所的素養,全黑、俐落、挺拔,拱出消費客人的尊貴。

他們是台商,繼承父輩的產業,從前是台灣的中小企業,現在市佔率驚人,產地工廠遍佈內地,對工人充滿訕笑,自我感覺非常良好,言談幼稚,是極富的人。
  
「你們應該去西安看看,幾十萬人一說撤,就全部拆光了,蓋成音樂噴泉,走一個半小時還看不完!不像台灣,拆個東西,一兩戶就要抗議的要命,看了真的很影響心情。」

「跟大陸比,台灣勞工就是天堂,還要抗議就是不惜福!」

有一對夫婦,看起來就像一對笑話。

從前那個男的已經是小開了,女的是卡拉OK的服務生,他每天開名車去接送,後來就結了。這個女的,論姿色是俗氣的,論內涵是低劣的,她認錢,認社經地位,渾身非常的鄙豔,於是男方家裡非常看不起她,但男方家裡除了有錢以外,整體來說並不好到哪裡去,在我看來,是門當戶對。

921大地震,他們的高樓華廈天旋地轉,那陣子就一大家子避難到我家裡來,那時候我讀高中,姊姊們都出國唸書,爸媽去探,只剩我一個人在台中。有董娘,有兩位總經理,兩位少奶奶,幾個兩三歲的小孩,一個菲傭。

平常他們很神氣,也很好面子,知道家裡娶進一個上不了檯面的媳婦,便也時常在公眾的場合裡釋出一些言論鄙夷她,以表示區隔,或制止她不要再開口了。有一天,沒有前因後果的,男的與女的就吵起來了,男的要動手打她,在場的人一邊勸,一邊拉,表面看起來很努力,但現場透著一股很習慣的氣氛,像是在做防空演習,並不認真。後來,那女的跑去我家廚房,拿出一把菜刀衝出來,說要把男的給殺了。當時我覺得很佩服,那女的竟然可以在混亂的爭吵中迅速地從陌生的櫥櫃裡找出一把菜刀,而且真的是我媽媽拿來剁雞頭的!

性愛擺闊又狹心眼的董娘坐在一邊哭,看兒子、媳婦拳腳相向,說真丟人啊,菲傭叫Fay,胖胖的很可愛,中文頗好,像看戲一樣在我耳邊說,打,打,常常在打!我問Fay,誰打誰?她比手劃腳說,他打她,她打他,一起打!

女的常常罵Fay,頤指氣使,有一次Fay很不爽地反擊她,說:妳不要這麼loud!女的就抓狂了,妳罵我老阿!妳敢罵我老!Fay笑了,轉身去洗衣服。

後來在見到面,他們依舊是一對夫妻出場,直到這次,孩子都十四歲了。

初打招呼,實在叫不出一聲嫂嫂好,因為被她眼瞼上那兩片藍綠色的眼影給震囁了,顏色突兀,不夠濃也不夠淡,就是剛剛好的惹人笑。這女的變化不大,但身上各種缺點更長進,更自信了,因為他的丈夫更富了,而這幾年過去,她就算在不雅,也是一份子,不再有人壓的住她了。於是她在餐桌上發言的時間與篇幅比從前多很多,以前女的開口,男的就在她臉前揮揮手說,不要講這些了,然後與人敬酒,重接話題,吵吵鬧鬧的把她消音。現在好像都轉過來了,她一開口,男的就猛吸電子雪茄,半低著頭微微笑,那個菸頭燈閃的很急促,好像要趕快撐過這一段似的。每個人表面禮貌的笑,心底都是嘲笑,我想她丈夫知道,兒子知道,在場的人都知道,只有女的自己渾然不覺。對於這個老久的事實,男的也發展出一套應對之策,處之泰然了。

女的多少明白一點事,從她眼裡看出來的那麼一點事,於是她很積極要彌補,比方說,手上有一個大鑽戒,大到蓋過整整一個指節,沒幾公分後的手腕上是大名錶,LOGO體積又大到蓋掉一截手臂,再加上她的大耳環,大項鍊,真是壓垮了她的一番心思。

女的可能也覺得講錢太俗氣了,所以參加慈濟,力求表現,而她夠有錢,夠愚昧,是慈濟的最愛與最容易談攏的客戶,這一來一往間,又加深她的自我感覺高尚了。本來,慈濟這樣的「功德團體」是很容易收買一般人,或者上流的人,像是一種私人自買的品牌形象,於是要在一個和諧的場合揭露慈濟的惡是困難的,是要拔劍相攻的。但透過她這層去道出慈濟,賣弄謙卑地談「助人」、「善心」,進而假裝技巧的談到「善款」,卻很輕易地貶低了慈濟的所作所為,做到一種相互連累的品牌形象,讓人一亮。

這對夫妻的大兒子,國中二年級,很「潮」。穿著打扮就是完全效法陳冠希,小二從台灣搬到上海,念國際學校,裡面大部分是台灣人,背景雷同,大學一定要念國外大學的那種,他說上海中學一學期人民幣三、四千,他們是三、四萬,折合台幣將近二十萬。教材讀的是美國教材,歷史、地理都是念歐美的。對於中國或台灣,他一無所知。小時候我記得他一講話是大陸腔,但現在長大卻沒有了,原來是爸爸請了台灣老師特別在家裡矯正,以避免被誤認為大陸人,但他說話還是有一個腔調,我還沒有留意的發覺,他就得意的說:回台灣人家都以為我是ABC

他被教育成一個很社交的孩子,一見面就會擁抱你,用一種洋派的方式熱絡,但實際上他根本還不知道妳的名字以及跟妳之間的關係。先抱了,在寒暄。長輩都非常的稱讚這個孩子,覺得懂事、熱情,年紀輕輕就會招呼,敬酒,交談。撇開種種看這個孩子,他身上仍存著童稚的天真爛漫,也很率性,真誠,容易打成一片,還有點可愛。而那些商場的,名流的「好」,揉雜在身上卻使他早熟成一根不上不下的油條了。

女的會指點兒子做點禮儀方面的事,比如說,替身邊抱著嬰兒的嫂嫂夾菜,剝蝦,這也沒有什麼不對,但語氣很詭異,像是在哄三歲的小孩,不停地重複:這樣才乖喔,這樣才乖喔。兒子很貼心,很誠意地做,也終於忍受不住,對著女的低吼:妳不要在這樣了,這樣很Low

夫婦請眾人去他們家坐坐。客廳上已經削出一盤擺飾般的水果,各式各樣,一種整齊的圍住一種,圈圈的。一進到家裡之後,女的與男的,就很分工,男的領人參觀,女的負責使喚幫傭阿姨,即使茶杯都還是滿的,仍不停的叫阿姨來倒,於是阿姨只好每次都只能一點點,一點點的漏茶,像漏尿。

男的,喜歡收集古玩,有一間房存放各種百萬的,千萬的藝術品。我坐著,盡量不互動,離這些人遠一點。有人叫我一起去看這些無價之寶,我說,這是徹底的有價之寶,你說無價,是污衊了無價的意思。

男的說,上海房價一年翻一倍,真的可以進場賺!有人說,大陸投資標的不如台灣多,所以資金就會湧向房產、古玩、藝術品,這樣黑市來的錢怎麼查都查不到。女人們,在討論幫傭阿姨的鐘點,做事情的勤快程度,還有臉色好不好。她們辭退不賣笑的阿姨,並且不允許阿姨生病,因為請假、醫藥費都是令人厭惡的。

這些人檢視每種人的錢,學歷,地位,以定向人的位置,他們或多或少也知道妳的立場,很急著就要宣稱世界的王道,免不了要損,並帶著嘲弄年輕人是天真、浪漫的觀點。

去機場的路上,走高架橋,很塞,四周看一看,都是名車,有賓士、BMWLEXUS、別克,保時捷,一座高高的橋上載的都是好車,放眼全是比高的大樓與金融中心,車子終於駛到一個地方能見到一小群的屋頂,尖斜的黑色屋披,鱗比櫛次的瓦一層一層鋪下去,阡漠縱橫,有很美的舊城之感,卻很蒼涼地被包圍在現代化的建築之中,這景並不映照出古與今,而是一幅噬吞活剝之景,那些好車與勝利之組,不僅碾過了房子,也碾過了弄堂裡血血肉肉的人。

其實看見邊緣而吶喊的人一點也沒辦法天真,浪漫是更不可能的,進到人間現場的人便是見識到了社會的法則、真實性,看見生存的限制與不痛快,於是只好繼續走在更實際的道路上,再也無法回頭了。

4 則留言:

  1. 甚麼是電子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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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好像是想戒煙的人或是在室內可以抽的假香菸,不會有煙,但吸起來有尼古丁的感覺(成分?)吸的時後煙頭的燃燒還會很細緻的變化,跟真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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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好不健康的有錢人,心裡真的快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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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斯帆,每次自己寫了一點小東西,就覺得好。
    看了妳的文章,又覺得自己只是還可以。
    現在看到這一篇,
    才知道我哪能跟妳比。也不知道妳每次在稱讚我是什麼鬼。

    不過可能就是因為妳總是能看得見我,看得懂我,
    就如同妳能看得懂這麼多的悲歡離合,
    妳筆下的人間才這麼迷人。

    作妳的讀者,是幸福的。
    作一個可以被妳閱讀和反愧的作者,是奢侈的。
    我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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