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 25, 2011

折蓮花


守靈的第一個晚上,為了點啟不墜的香火,偌長的反省室裡頭裝著的人都快要睡著了,他們用菸酒檳榔撐著疲憊又微醺的意識,陪伴不起的死者,夜裡是越坐越涼,蚊子聲中想想還能做點什麼,瑞如矯捷地把眼睛眨了眨,說:「我們來折蓮花。」

我跑去擲筊,問呂阿伯折蓮花好不好,顫顫兢兢地拋開兩枚幣,即使人都死了,還是不敢忤逆他的心意,深怕錯事他找不到人罵,又獨自氣噗噗的,陽世的人也回不了嘴,這種賭氣是不划算的。

匡啷,呂阿伯清脆爽快地說好。

於是隔天生產線就如火如荼的展開了,先是一群不成軍的人這般試試,那樣猜猜,整天下來竟也生出朵朵奇形怪狀的蓮花與座,有綻開的,有含苞的,有看似要枯萎的,也有如鳳梨般滑稽的,幸得數大便是美,成堆積在桌壁看上去是頗有架勢。紙蓮花的做工既簡也繁,簡,是說人人學的來,只是巧與不巧。繁,是說得道道反覆的來,始能疊,始能成束,始能翻出花形體,要矢志不渝的做下去,離成就感是有一番追逐的。還好,能做點錢。元寶貼心多了,三兩下就胖嘟嘟的撐起了肚,耐不住折蓮寂寞的人還有這個選擇可溜達。

再隔天,清晨來了位阿美阿姨,是從前院內的工友,做事勤快可靠,退休後仍時常到山上走動,在大樓幫人洗澡接點小外快,多了她不要,主要是幫助的性質兼保有點勞動。藍阿姨與她交好,見學生前仆後繼的投入折蓮生產,速速的請阿美來照顧:「妳快去給他們看看,這些孩子不知道折有路還折沒路!」

阿美什麼都會,從前還沒見過她的人就已經在怡園吃過她做的發糕、豆腐乳、鹹冬瓜,樣樣都是古早而可口,種菜灑肥也是厲害的,見到菜蟲便用手一捏,綠白黏稠的體液濺在指縫裡,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這位慣做粗活的阿美對蓮花是非常有要求的,細膩精準,是位品質的追求者。

她示範著起初的對折再對折有兩種方式,先前大夥兒做的方式能偷吃步,可幾張一疊求快,她做的那種得張張逐次地來,但最後可得花色美麗一致,她檢視桌上的成品與半成品,邊做邊抓錯,一大清早我還昏沈著,心亂亂飛沒仔細,嘴中說喔喔原來如此,手上仍是胡亂來的,直到阿美翻出一朵秀緻生動的蓮,才恍然起來。

蓮座需紙36張,翻成七十二,蓮花需紙18張,翻成花瓣三十六,七十二加三十六,得一零八為吉祥數,須一百零八朵成就一條蓮花被。阿美要我們把108個束條前製做好,她要一個人一個手勢的翻,求其朵朵同勢開。

阿美說她過兩天來,又環伺一下搖搖頭:「我看你們恐怕來不及。」

這句恐怕來不及把日後前來上香的朋友全奴役到線上生產了,反省室延廊擺起兩張長桌,一張泡茶桌,日日夜夜或多或少的都有人坐在板凳上進行加工,全盛時期是非常闊態的,人多到坐不下,滿溢到外頭抽煙、翻土種菜。

不知不覺,蓮花、元寶成箱成箱地裝了。

頭七那天,葬儀社請來三位師姐誦經,主念者年輕卻氣勢十足,佛堂只傳來了素菜,師姐問:「水果呢?沒有準備水果嗎?」我忙去冰箱翻攪,全是拜過的,只剩藍阿姨給學生解暑的一顆大西瓜,硬著頭皮捧出去,師姐又說:「只有一樣嗎,要三樣!最好每樣都小小一點點,西瓜太大了!」於是臨時才匆匆的讓人去買。又一會兒,師姐問:「那個刈金、壽金、大銀、小銀呢?」在場又是一片錯愕。師姐搖搖頭:「拿紙筆來,我寫給你們快去買,不要一臉茫然的看著我!」

末了,師姐不有期待的問:「有沒有準備蓮花、元寶要燒給他?」這瞬間揚眉吐氣了,非常體面的奉到靈前,堆成小山,黃澄澄地花成一片,高過素菜,高過水果,高過紙錢,這全是被呂德昌召喚出來的摺蓮工,在棺木前,靈堂下,手手耘過的褶褶心意,要護送他去遠方。

蓮花是觀音乘的座,折蓮便是讓亡者亦得乘著蓮座聽佛修身,前往西方極樂,早日投胎,我衷心希望呂阿伯能過的好,卻不能想像他會投胎成何種未知的模樣,他的身形骨氣,舉措聲響,是烙在人心上的,是滅不掉的,是火成灰也還硬挺於世間的,而這是什麼,這不是生者的追思,是他命中肅肅然裡又蕭蕭然裡為自己譜出的高度。

夜裡燒蓮是美豔的。大鐵盆約莫是男人手臂圈起來的面積,口徑寬而淺,盆身灰黑而灰黑,隱於柏油地,埋於山頭的闃暗裡,火纏繞到蓮花邊上便燃起一陣襗麗炫目,自寂中竄起,從靜中舞動,黃紙花瓣層層消融,是生者之手祭至亡者之身,火譯成煙灰仍疊疊不散,綴佈星寥餘火,如焰之玫瑰。

目送火起火滅,思緒是飛過重山萬水凝成涼滄中的一滴淚珠子。

阿美到了約定的那一日再來,仍是清晨,俐俐落落地翻,蓮花成朵成朵的開,她誇讚大家手腳真是快,良率也提高了。黏製的時後,她站在一旁謙謙得意地欣賞自己的手藝,等熱融膠一乾,蓮花被就揚起來端整鋪覆於棺木之上,每每有東西這麼一蓋,心仍舊是要停上這麼一下。

葬儀社是長駐於院方地下室的包商,老闆說,燒元寶蓮花的時後要喊亡者的名字,全名三個字的叫,請他來收。又說,這裡的阿公阿嬤很少有人會燒這些東西給他們,所以你們一定要喊喔,要不然會有很多人來跟他搶喔。

要喊喔,要喊喔。

往生後常常要喊著他,喊他出醫院了,喊他過橋了,喊他要跟上,喊他回家了,喊他快跑別被火燒到了,這些喊,都被吩咐著:平常你怎麼叫他就怎麼叫。獨獨燒錢的時後怕被搶,要連名帶姓的喊。

這,誰敢直呼呂德昌的名啊。有人還是喊著呂阿伯,有人壓著丹田變聲怪調的喊呂德昌,表示是非常時期的需要,最後是詠光光明正大的喊了呂阿伯德昌,一兼二顧。馨文說:「呂阿伯你自己先收好了,要給別人再去分。」我的肚量小,只說:「快點收好,錢不要再被別人拿走了!」大家對著盆裡的火,七嘴八舌的跟呂德昌交代蓮花、元寶要燒過去了。

五彩繽紛的蓮花紙張張單薄,在憑弔川流的人潮手裡淌來淌去,最終長成了滿池的蓮花從火裡洩洩地流向那個我們還無能抵達的地方,從無中生有,有又生繁,繁後歸於灰,止於燼,那是大家為呂阿伯的,也是呂阿伯為大家的。


6 則留言:

  1. 令人動容

    參加告別的場合
    最受不了要對往生的人說話這個程序(還是儀式)
    總是哽咽和捨不得
    很難好好把一句話說完

    回覆刪除
  2. 思帆你真的好會寫喔......

    回覆刪除
  3. 燒蓮花的時候是深夜十一點吧,院區好靜,天空飄著細雨,我們圍成一圈很又好笑又彆扭地大呼他的名諱,火在黑暗的雨中,真是美呆了。

    回覆刪除
  4. 在台北的家裡,只要不要太刻意的去想,會覺得呂德昌還在,我們只是一起辦了一個叫做告別式的活動。而一切其實都一樣。不知道甚麼時間點我會真切的再次面對與他的別離。

    回覆刪除
  5. 前兩天朋友來家裡吃飯,打紙牌,開開心心一半的時後突然覺得不太對勁,等人一走翻身就哭起來,那種突如其來的意識是有些可怕的,比站在遺體旁邊還難以忍受。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