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 19, 2011

相好之好



突然有點想念玉英,她好像代表一段時光,銜接住一塊與一塊如扣環似的一段時光。

我想起過她,也想過要不要告訴她,但她像是一個麻煩,人們就決定不要打,但讓他們的一個朋友去轉告。靈堂那幾天我常常在等,等看看她會不會來,隱隱默默的,等著等著也就忘過去了。

最早知道她的時後,是一道風聲。

國良阿伯說有一個女人要跟呂阿伯結婚,呂笑笑的不承認也不否認,我很狐疑,並不輕易相信,便追問這個女人的來歷,東問問西問問,國良說:真的沒有騙妳啦,前幾天我還有帶他去桃園找她!國良是開計程車的,不論開什麼玩笑,說出行蹤就是不會錯的。

出現一個地點便好像真實起來,我便停住了,不再問。

幾次去,都沒有遇上,但稍微留意就知道七星舍出現了女人。黏舊的大同電鍋刷的新亮,櫥櫃裡的碗盤也都重新洗過了,菜鍋旁邊出現新的小塑膠盒,糖、鹽、味精,每一種都分開放好,地板有拖過的痕跡。如此我對她便帶有幻想,一種舊式好女人的婉約。

有一天,遇上了,是個黑黑的老阿姨,初次見面她待我非常熱絡,燉一鍋雞湯為我進補,她作的都是女人的事,但講話的語氣十足剽悍,我稱讚她家務作得很好,她說:我是草地人啦,做習慣了,沒有什麼,女人就是要做!後來我們之間保持著一種友好,私心都是為了呂,她待我作呂的女兒,我待她作呂的女人,女兒,女人都是假的,我們的情誼當然也是假的。

她住在龜山附近的山上,有幾次她要我隨她回家去玩,我覺得不方便,只送她到站牌坐車,她常常背著很重的帆布袋,身體硬朗健步如飛。她和呂是好久一段日子的相好,在一個直銷的場合認識,賣的是抗癌的靈芝; 老公早死,有三個孩子,家境不好,平常要幫忙搖孫。她的老公和呂的生日差一天,說巧合很巧合,說普遍很普遍,呂曾做過庫房的守衛,玉英常常去陪他,過年時呂會到她家去圍爐,呂不到,全家人不敢動筷,那是一段她的日子,將近八年。

後來中斷來往近十年,誰都沒有過問誰,分手的很徹底。直到某日,呂在菜市場遇見她的兒子,彼此交換電話,不知道是誰起的頭,一來一往就恢復了走動,進入一種日常的生活,很熟悉自然,柴米油鹽醬醋茶,種花種菜。老年式的復合打開來看就像是老鄰居,互動俐落,有舉動上的默契,足夠依傍生活,然而真切的心思還有待琢磨。

玉英不喜歡學生,她很難明白這群「學生」是誰,又是為什麼會坐進來吃吃喝喝聊聊天,常常繃著一張臉,遇到機會就找理由開罵,某一天她聽見我和呂閒扯淡,恍然大悟地發現我也是「學生」,這讓她起了一陣尷尬,從此態度也有了轉變,煮菜蒜頭放太多被罵,切菜的方式也被罵,買蘭花的顏色挑一種被罵,挑兩種也被罵,像是婆婆對媳婦的挑剔,瑣碎的意氣之爭。我時常感到厭煩,卻因過於頻繁,反而生不出齟齰,這是個性上的質地,沒有針對性,於是也就懂得陪笑臉裝乖,非常討好她。

她的個性很強,和呂是一等一的比例,我問過她,怎麼受的了呂阿伯的脾氣,她恩哼一笑:他罵我我也罵他,不會輸他,沒有在怕的!這不免使我想起阿珠,阿珠笑起來很傻氣,像個天兵,笨笨柔柔的,被罵也不會回嘴,有時嗆起來,就那麼幾句便停住了,呂發脾氣,阿珠說:我就轉過去不要理他。

阿珠是外面的人,嫁給樂生院民,從前生活很苦。有一次呂去麵攤吃麵遇到她,見阿珠頭低低的,眼淚都要掉進湯裡去,是經濟上實在過不去,呂那時要去台北醫院開刀,知道她一個女人家很可憐,便請阿珠做看護,給她幫忙幫忙,兩個人就生出情分,玉英知道後便很有骨氣的大吵一架離開了。

我對呂說:你很風流耶,怎麼可以這樣!呂說:妳們女人就是這樣很小氣,改天我再介紹小姐給啟惠認識認識。

風流是有那麼一點,但呂的愛講求實際的照顧,有人苦,他就把錢拿出去。

頭次見到阿珠,她拿著抹布趴在七星舍裡頭擦地板,一雙鞋還脫下來整整齊齊的放在門邊。我問呂這個阿姨是誰,怎麼對你這麼好,幫你擦地板?呂笑說:愛錢,你跟她說房間裡藏十萬塊,她就去擦,找到就是她的,全部都給你擦的發亮!

呂有次到榮總住院,阿珠來看,塞紅包五千,呂粗聲粗氣:妳拿這麼多是要幹什麼!搖搖手說不要收,最後阿珠放到我身上,喃喃地:從前,妳爸爸幫助我很多,沒有他,我就活不下去了

想必是很多的,阿珠女兒的摩托車,也是呂買的,就是撐著別人快要垮掉的家庭。

很少人願意明的承認阿珠是呂的相好,怎麼算都不算到她,畢竟有老公,還同是院內人,不按名分走的關係,無論如何,女人的地位就低一點。呂有次發莫名的大病,一直高燒,阿珠來看,素鳳阿姨急急忙忙要把她擠出去,素鳳先是說:她有病妳知不知道,生病的人不可以來探病!阿珠的病是乳癌,開刀後控制住了,這個說法很牽強。素鳳阿姨又支支吾吾的:妳不知道,她這樣是亂來...妳不要讓她來,她花你老爸很多錢妳知不知道!

真正說不出口的,是有夫之婦的紅杏出牆,這種事,男人反倒無所謂,女人才會把女人判進了死刑。

玉英回來之後想要跟呂結婚,呂並不答應,但願意一起生活,可是玉英還有孫子要顧,並沒有辦法好好在山上住下來,有空才過夜,白天就過著老人作伴的日子,呂會拿錢給她買菜。呂很喜歡吃金門的海蚵,從來只用做漆餅餡或者煮麵線,有天下午走進反省室,不是吃飯時間卻聽見抽油煙機轟轟作響,見到兩人站在油鍋前炸蚵仔酥,海蚵變換料理的方式從所未見,便透出一抹生活的異情調,我以為呂找到伴了。

玉英說:妳真好命,一來就有人炸給妳吃。我還想回嘴,能標阿伯後一秒就跟著踏進來,我便轉頭對他說:能標阿伯,你真好命,你一來蚵仔酥就起鍋了。

呂六、七點鐘就會關門,那晚我的包包還放在吃飯間,他已經進臥房睡了,請敏櫻幫我開鐵門,呂應該進房不久,想跟他說一聲我要回家了,便大力的轉開房門,跑到他床前,像開獎一樣把棉被掀開,頓時三個人都傻住了,我怎麼也沒想到玉英也在床窩裡。他們穿戴得很整齊,玉英枕在呂的手臂上,眼睛眨眨的漾著嬌羞對我笑,很得意。而呂臉上很窘,霜著一層無奈以致於沒有發脾氣,只有我手足無措地一直講話:啊啊啊,你們睡了喔,那我要回家了喔,下個禮拜見,掰掰,那我幫你關門喔,晚安!最後又順手把棉被蓋回去。

有一天呂接起手機,對方不停的大聲說話,呂似笑非笑,一會兒後又海派輕鬆的把電話掛了,沒有說什麼。我問他是誰,他說是阿珠。玉英回來後阿珠常常打電話給呂,哇拉哇拉的不知道講什麼,兩個人像瘋子一般對話,又笑又罵,都說對方是神經病,有時是她,有時是呂,吵鬧中無預警的把電話卡掉,像在算一團爛帳。

兩個女人是死對頭,有次在山上不巧遇見了,雖然多年未見,仍非常熟練的彼此叫囂怒罵,而呂還是如常的為茶花澆水,在樹下抽煙,彷彿花草才是他的情人,沒有沾惹到絲毫的戰火。我跟呂說,你這樣太不厚道了,讓兩個女人吵架,還不去勸架!呂說:妳懂什麼,我跟妳說,看到女人吵架千萬不能走過去,不要去理她們,給她們吵一吵就沒有事情了。

玉英問我,阿珠常不常來,我說沒有,她很少來,妳不要計較了。玉英想起陳年舊事,又罵:他以前還辦過手機給那個阿珠!

一次,見玉英不在,我問呂:阿姨呢?他說吵架了,好幾天沒有來。我叫呂打電
話,他就打,結果把電話塞到我手裡,玉英很嗆辣,對著話筒拼命罵呂多壞多壞,講話又很大聲,諸如此類的,沒有細縫讓人說情,等那陣聲音歇息後,才能安慰她幾句,請她再來,呂會和好的。過幾天也就來了,相安無事,一起栽植了兩株櫻花。

再過一陣子,玉英真的離開了,呂把她趕走,也付了一筆遣散費。

每個月,呂給她近萬元買菜,後來,她淨買些花枝雞鴨,呂從來咬不動的東西,她便原封不動的再帶回家,她的家也漸漸蔓延過來了,有水電費,兒子要買新手機,要做牙齒,孫女要讀幼稚園,地板角邊的一箱高梁酒不時就消失幾瓶,七星舍搬遷時床底下的金子也少了。她肩上那沈沈的帆布袋便是如此過渡著本家與舊情人。

呂心底很明白,情分是有,但不只情分,於是知道不能結婚。

呂罹癌後身體大不如前,曾再找過玉英照顧,是一個月兩萬元的交易,沒有持續多久仍舊是散了。後來,呂骨折,出血,常進出大樓,便時常又見到阿珠。阿珠住在附近,離迴龍醫院三分鐘腳程,老公住在大樓,雙腳截肢靠白天的志工照顧,阿珠的身體並不好,每天到大樓走走串門子,當運動。

每當呂到大樓住院,阿珠就天天會來,先去看老公,再到呂的病房多留一點時間,住院天數久了,阿珠就帶條毯子在陪伴床上午睡,照例,呂還是拿錢給女人買菜,她就煮點魚湯,鹹稀飯,呂收到一點海蚵、藥膏、水果,也是讓阿珠分一點走。相伴並非虛情假意,卻也免不了物質性的臍帶,走在關係外的不由分說,不要虧欠了誰。

遲暮的來往是很緩淡的,每個人都住在很近的圈子裡,不會特意的去打探什麼,走動的時後事情自然地就會進到耳邊,不像年輕人,時不時會打電話,發信件講一下,於是,能不能搭上哪個時刻,都是緣分的問題。

呂骨折要開刀的早上,阿珠在他進手術房前進到了病房,又在手術燈熄滅前來到了現場,我們年輕人是看時鐘在等,而她靠的是時間裡的感覺去驅動身體,都差不多,差不多,每每能趕上某個始末,妨彿是兩人的相通,她也頗得意:妳看,很奇怪捏,我都沒有問幾點,來都是剛好有遇到。

後來,呂費盡千辛萬苦轉診,要送去榮總的前一刻,阿珠也憑藉著某種意念踩進了拍子,她從房門邊露出臉時,呂正從病床搬到救護車的擔架上,可以轉院了,她很不捨得,榮總對她來說太遠,心裡,身體,都沒有辦法走到那麼遙遠的地方。某次呂出血送進迴龍的加護病房,暫且是穩住了,但基於萬一,大家還是勸呂轉到榮總觀察,阿珠坐在外頭聽,懦懦地說:要去這麼遠喔,這邊很近,我比較方便看到他。越是邊陲的人,離開了身邊,哪裡都像是天涯海角。

橋通之後,阿珠與反省室之間的距離容易多了,很偶爾地會上來,提一鍋親燉的牛肉湯,也帶點東西走,像是酸痛貼布、安眠藥,病人間的互通有無。呂的氣力低迷,話說的少,我問阿珠陪不陪呂說點話,她很無奈:妳爸爸都不跟我講話啊。她汗滴的很多,坐在椅邊喘氣,她的乳癌也復發了,每個禮拜到亞東做兩次化療,反應還好,不太嘔吐,但臉色與髮都蒼白許多。阿珠問我:玉英有來嗎?我說沒有,她很少來,妳不要計較了。

我問呂,你這麼帥,以前幹嘛不討老婆?年輕時,呂覺得有痲瘋病,不要連累別人,後來他又有一種理論,就是討老婆是賠錢的事,如果生了孩子那就變成負債,結婚的人都是傻子,行不通。落實到現實裡頭,無論聚散離合,他終究照顧著他的女人,也照顧著她們的家庭。

藍阿姨說:那些女人,還不都是要呂的錢,生病後誰去照顧過他,是有來過幾次!確實,這些女人都不算是好女人,心眼裡的現實也很澄澈,各自都有艱苦的難處在逼使,要她們傾心關照是不可能,但我總覺得這根本非關心意與情誼,而是所謂相好,自始地,開展出的便是一藤攀附與索求。呂嘴巴壞,脾氣硬梆梆的,若要與他日夜生活必定需要專業的能力才能兩兩相安,他風趣,他瘋癲,他風馬行空,做事做人並非能得眾致的肯定與崇拜,但他總有某種鋪排,很頑固的,很不智的,要為人為到骨子裡頭的。

怎麼會忽然地想起玉英呢,或許是還怯懦地不敢再走進反省室,卻在納骨塔前聽見有人提起她的名字。死之重,是來自於萬物萬事萬景皆不變中的一個變,而像玉英這樣一個外來的人,宛如一盞聚光燈打在熟悉的山頭,讓人看見變與不變裡的失去,像個錘子,釘住了一段停滯的時光。


4 則留言:

  1. 相好之好總不是我們熟悉的那種好,相好之死,對相好而言大概也不是我們習以為常的那種吧!阿珠阿姨在你筆下變得好可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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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是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實在很難用一種名目去歸納,一層一層的,很像千層酥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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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古人說: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縱是知曉了其中人情委曲,點滴在心頭,不吐不快,也不宜下筆縷述,進而下判斷,尤其是女人的心事。這篇寫得太細了﹝部分措詞也泰銳利了﹞。似乎作者不知何時應收斂其詞,不知對人間無言以對的場合宜有所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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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誒,也是,尤大師說得真好,人情委曲最最需要留白,點點苦衷是難以為外人道的,少一點多一點都是偏頗了。謝尤大師直言,年輕人會記得的,倒是你欠我的墨寶不可以忘記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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