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 08, 2010

葬式

正午十二點過五分,肚子裡才剛裝滿地瓜稀飯就被催促著要出發。

「不是一點鐘嗎?」我懶洋洋頂著肚子不想動。

「要喀早去,毋通太晚,去去,去把我的斗笠拿來。」藍阿姨一接到手便瞬間加速,轉眼就彎出門不見人影,從遠遠地留著聲音:「我先去,妳跟恁阿添叔慢慢走,妳記得拿雨傘!」

「藍阿姨就是急性子,她騎車車沒有人趕的上她。」阿添叔國台語交雜用疊字說話,像是把我 當成牙牙學台語的小孩,又像是親暱的調侃藍阿姨疾如風的飆車行為。

心想可能是早點到比較有誠意,我和阿添叔慢慢散步,別遲到就行了。

 趙台啟,九十多歲了,過去做過基督教的長老,後來在附近買房子與兒女同住,一直到晚年生病才又進到大樓,我從來不認識的一個人。

「那他是生病死掉還是自然死掉?」
「妳這樣問,我要怎麼回答,人都是會先生病,然後才自然死掉阿。」
「不一定阿,有人很老很老了,有一天睡覺就沒有起來,這樣就是自然死掉啊。」
「沒有這種事,一定是先有病,發作沒有被看到,妳就以為是睡覺死掉。」

阿添叔很堅持死亡必定先有病體作怪,但我相信另一種形式也定然存在,就像是平日要入睡一般無所謂,然後器官慢慢地因為老邁而減速,越來越低頻的收縮擴張,逐步微小,直到靜止方休。

到禮拜堂時才寥寥數人,藍阿姨的代步車停妥在教堂最後方的內側,阿添叔並排貼靠著,我則選了他們左前方最後排的長椅坐。入口處有教會的義工幫忙發放小禮盒,每位前來追思的朋友進門時都能領到一份,裡頭想必是些糕點麵包。我與趙老先生素昧平生,今日也非特別前來送行,而是應著藍阿姨和阿添叔的要求相作伴,實在不好意思收下,便微笑著婉拒。

入座後,阿添叔在後方小聲喊著:「蘇環,蘇環」我轉過身,只見藍阿姨和陳再添兩人拼命用手指著入口處那堆高疊的禮盒,示意我拿一個,我皺著臉猛搖頭,吐著氣音說:「阿捏歹勢,不要不要。」

雙方在安靜肅穆的教堂裡很節制的壓低音量,但肢體動作卻大到讓發放人員無法忽視,他客氣的拎了一袋走向前,先看向左邊見我直搖頭,又看向右邊見陳藍兩人揮舞著手指直直比著禮盒再比向我,他左看右看有些為難,我便說:「沒關係,先留著給後頭,怕不夠分,有剩再拿。」

安靜一會兒後,阿添叔又喊著:「蘇環,蘇環」,他指指旁邊的小凳子,要我坐到他和藍阿姨中間去,我躡手躡腳的換了座位,他們說怕我一個人無伴。左右包抄後他們再度把手張揚起來,示意工作人員把禮盒奉上,終於三人領三盒,他們總算感到滿意而平息下來。

人陸陸續續的進來,有腳的就坐在長椅上,裝載截肢殘缺的輪椅、代步車則併攏在後頭擁擠地塞成兩排。「妳看,太晚來就會沒位,等一下棺材會從那邊抬進來。」藍阿姨眼神飄向門口邊,解釋棺木的動線。

啊,原來如此,不是誠意問題,是要佔位置。

誰也不知道這場來的是有腳的人多還是沒腳的人多,為了避免代步車佔的空間大,早點到比較穩妥。果真,長椅上稀稀落落,密度相當不平均。

家屬進場了,陳藍兩人低聲在耳邊向我介紹,口氣上不脫指指點點。

「那個是他兒子,在工廠做廠長的樣子,一個月不知有五萬沒有。」
「妳看,他媳婦,怎麼吃的這麼大摳,肥滋滋。」
「應該是有生一男一女,後面那兩個就是。」

我說知道了,喊他們別再講,對著喪家這般品頭論足真是沒禮貌。但閒著也是閒著,目標轉移成進場的院民,阿添叔簡介名字、居所,有些認識,有些陌生,我心不在焉的聽著,倒是看見石獅阿伯推著老婆的輪椅一跛一跛的停在阿添叔旁邊,大家就像排隊,魚貫的按照順序就定位,不管身旁是誰。

石獅阿伯入院年代早,有領到日本錢,經濟算是不錯寬裕。從前聽過人家說,他對老婆很吝嗇對護士很大方,我與他的往來僅止於問好,對於老人間的說長道短聽聽也就罷,但這份不知真假的刻板映象促使我多看了一眼。

石獅婆坐在輪椅上,砍到膝蓋骨下方,截肢處裹著厚厚的紗布網套,看起來是身上最粗碩的地方,剩餘的長度離地面還這麼遠,卻又突出輪椅這麼一小節,短短的晃蕩在空中擺著擺著,潔白的顏色很醒目。石獅阿伯坐在她身後的塑膠椅,沒多久又起身四處張望,石獅婆說:「不用啦,沒關係。」

石獅阿伯瘸著義肢,能走,就是有些殘味兒。他又搬來一張塑膠椅,放在石獅婆的跟前,雙手捧起白唰唰的一截腳擺穩在椅面,原來是喟喀(放腳)。石獅婆笑開來,臉圓圓像瞇起的月亮:「就跟你說不用,真是。」說完又笑。

腳放好後,畫面似乎和諧多了。

義工又來發東西,是個小小半透明的薄紗袋,上面有蕾絲邊的束口,裡頭放了一條小毛巾。阿添叔拿起來撥弄,想打開看看,我刻意不幫他,他也拿不出來。

「蘇環,來,這個幫我打開。」
「不要啦,你幹嘛這樣,要開回去再開啦。」

阿添叔是世故的人,還這般打量剛接過的奠儀回禮,不免有失禮數,我說什麼也不想幫助他,可是他不在乎:「沒關係啦,妳給我打開,我想看看這個毛巾多大條,看起來很小條的樣子。」

藍阿姨壓著喉嚨又放聲說:「那是給你擦目屎,不是擦身軀!」

三個人忍不住就笑出來。

牧師來了,後頭跟著司儀,穿著白袍藍邊的合唱團就定位,告別式開始了。
先唱詩歌,司儀朗誦一段聖經,用台語,我對照手中的紙本,原來沒有學習過的人肯定是不會的,用字語音都非常艱深精準,不是一般的台語翻譯。接著,牧師開始講道理,題目是:有福的人。

午後涼風吹撫,簡直催人好眠,我沒有特殊信仰,無法領略箇中教義,昏昏沈沈的,眼簾闔上之際見著趙老先生的遺像,又因感到無禮而睜大了。是黑白照片,帶著黑框眼鏡,看不出高齡九十三,臉型氣質貌似蔣經國的樣,微微的笑。

我想著,多好,雖說亡者越來越多,但至少還能見著許多院民活生生微微的笑。

棺木停在中央,覆蓋著純白緞面的布罩子,安寧祥和,在我有限的視角裡頭,沒有發現誰在掉眼淚,套句院民的話,九十多歲都算是吃夠本了。是這樣嗎,那麼外頭的老人也是這個樣嗎,那麼總有些老人害怕凋零死亡,那麼痲瘋老人跟一般老人之間又是怎樣的出個不同。不知道呢。

快要結束了,藍阿姨悄聲說:「等一下妳看,十字架走前面,然後相片,棺材,家屬跟著,要一起去燒的就排在後面。」

送葬的隊伍也講究順序,如同陽世間有先來後到。

這場葬式宛如集會,有人斷氣,院民便自動發散群聚,大家痲瘋一場,別後聊表心意。
棺木遺像擺放其中,莊嚴神聖,藉以召喚弔唁的生者,存放已逝的靈肉,彷彿集會中的一種,道具。

棺木一出,送行的人散場,藍阿姨依舊飛快,我和阿添叔如同方才慢慢的散步,只是籃中多了禮盒毛巾。返回山上的途中太熱,阿添叔興致勃勃的提議去7-11買思樂冰,第二件半價,八杯245元,他直呼好便宜。


















2 則留言:

  1. 你們三個人喝八杯思樂冰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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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妳的留言怎麼這麼好笑XD

    山上還有其他人阿,秀花、兩個親戚、阿烈、mini,結果沿路走遇到人就沿路發,到山上數量只剩一半,剩下的也融的只剩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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