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葉

呂阿伯住院的時後想吃地瓜葉，趁著傍晚沒有日頭爬上怡園打算先摘了明早在下鍋，藍阿姨堅持說不行：「明仔透早現摘現煮才ㄟ新鮮，嘸通嘸通，嘸通現在摘。」

噢，真是麻煩，我才不想一大早在七月天的烈日下收割地瓜葉，簡直太苦情了。「市場買的也不是早上現摘，前一晚先割沒關係啦。」我嘗試說服藍阿姨，挽起褲管準備出去割菜，藍阿姨騎著代步車衝出來：「蘇環，嘸通！現在摘菜就隨死去，病人要吃活的！」

在藍阿姨的阻擋下不得不罷手，只好隔天再來。早上八點到怡園時廊道下已經躺著好幾大把連著根莖混泥土的地瓜葉，藍阿姨五點多就叫秀花阿姨割好等著我來，而秀花姨已經開始在「析菜」。我真不好意思，嘴巴說了件事就讓她們開始忙，趕緊坐下來接手，原來怡園地瓜葉好吃的秘訣不只是自家栽種，新鮮現摘，還得要根根剃撕，剝除老粗的纖維。廚房裡費工的活兒我向來能省能跳就不沾手，撿菜這種事是從來不做，但在院區可就逃不掉。

藍阿姨說：「他沒有牙齒，要析嘎幼幼，頭尾攏要一次。」我頭一次做，指甲怎麼刮都拉不出表皮纖維，折一下便斷頭，藍阿姨眼睛貼近著看，非常關心菜梗的粗纖維有沒有乾淨剷除。

手笨拙地不停失敗，秀花阿姨感到不解，「蘇環，看，逗係阿捏。」見秀花姨輕鬆自若便能撿好一根菜骨，她頻頻示範好不容易才讓我抓到竅門，藍阿姨看見我的手裡終於也能拉出一條完整細絲後，始露出「這才像樣」的表情。她半彎著身靠近桌面，手掌立著把撿失敗的菜梗一路撥撥撥，掃進垃圾桶：「加不要底，他那沒牙齒的，咬不動！」

我催促藍阿姨快去換藥，這些有秀花阿姨教就行了，她不放心又交代：「要擣擣阿溫溫阿撿，撿失敗攏不要底。」確認聽懂後才騎著代步車去換藥。藍阿姨走之後心裡鬆一口氣，被直直盯著撿菜有點小緊張，特別是斷頭的菜梗被惜福的老人家通通往垃圾桶丟，她就是怕瑕疵品讓呂德昌咬不斷，雷公可不能算帳到我頭上來。

堆成小山的地瓜葉撿成滿籃花了兩小時，我大嘆吃不消，不過是盤菜嘛，付出真不成比例，咕噥著早知道就從麵攤買一盤省得折騰。

葉、梗分家洗，流理台注滿水成一個小池，我想是自家種的，洗去泥渣即可，手裡不太認真隨意的比劃，攪一攪就脫水甩乾，藍阿姨從廚房門口探頭探腦；「蘇環，愛洗乾淨，多洗幾次，洗喀清。」

藍阿姨都開口了，只好重複反覆一直洗，如果地瓜葉有皮膚應該皺巴巴了。

經過整個早上，終於走到將地瓜葉下鍋這一步，我大火一開，瓦斯爐點火的科喀聲引來藍阿姨，這次她整輛代步車開進廚房，「蘇環，骨先放，撒呴爛，葉子落尾再放。」

平日在怡園做事藍阿姨從來不過問，總是放手安心地讓人打理，這次倒是從頭到尾盯哨跟著。我說：「妳出去啦，撒菜這麼簡單，我會弄，妳別操煩。」藍阿姨說：「不是，妳知道他那個牙齒，一定要撒呴爛爛才咬有法。」

誰不知道呂德昌一口爛牙，但未免過於擔憂了，菜梗咬不動吐掉便是，至少還有葉子可吃。藍阿姨的代步車一直停在身後，拉長脖子打量鍋裡的菜梗：「加煮一時，骨金噢爛。」她深怕年輕人不懂沒有牙齒的悲哀，打算這般坐鎮為地瓜葉的軟爛把關。

數度我等不及，作勢要丟地瓜葉子，「嘸通，擱等一下，卡爛沒緊。」藍阿姨時不時看著鍋子出手阻止，菜梗在咕嚕嚕滾冒的水球中翻轉，我想這些小綠梗早已投胎成軟骨精。

起鍋拌蒜拌油，一盤混著諄諄叮嚀與監工保證的地瓜葉終於落成，爛呼呼的裝進便當盒。

趕在吃飯時間送到病床前，呂德昌邊吃，我邊說這盤地瓜葉的身世：「你看，藍阿姨多關心你，不知道問幾次爛了沒，就怕你吃不動。」話語未歇，房門開了，卻是藍阿姨戴著斗笠現身，一進門便問：「甘有爛？我叫蘇環撒卡久，有爛嚜？」 活像工頭追到工地趕驗收。

呂微微笑著，說有，一邊點頭，一邊竟從嘴裡拉出一捲細絲吐在衛生紙上，我背脊一涼，藍阿姨說：「啊，蘇環妳看，我就說沒析乾淨，他嚼不動。」好像做壞事被逮個正著，眼前糾結成團的纖維便是我的罪證。

我終於忍不住：「沒關係啦，這麼大一盤，少吃一根又不會餓到！」

藍阿姨和呂阿伯相視笑開來，好像也承認把軟爛的追求使弄得太過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