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 21, 2011


九十九年,十二月三十日。

那天,很冷,可是你不見得是從溫度上知道的,暖氣旋聚在房裡,二十四小時不能間斷。起初,你睡得很厲害,約莫是下午四點多鐘,我在身邊一直搖喊著,你的眉頭蹙擁,睡在很沉又動盪不安的夢裡,嘴裡發出恩哼恩哼的聲音。
  
「有嗎?有起來嗎?」藍阿姨在走廊間問。
「叫不起來呢,我一直叫,他都沒應。」
「甘擱有聲?」藍阿姨小聲而急促的懷疑了一下。
「有啦。」我總還沒無能到分辨死人與病人。

我在房裡喚你,失敗幾分鐘又走到門邊回應藍阿姨,如此反覆穿梭來去,心裡頭並不著急,你能睡就睡吧,總會醒來的。

「冬至那幾天,亂的厲害喔,我上來看,他把孔雀餅乾拿著直直吃,沒有停。」
「半瞑阿無睏,拿棉被四處走,外勞仔嘛沒法度顧。」
「還有抱棉被下去我那邊,說,『阿布仔姊,我的厝乎人拆了了,沒位休息,妳這借我睡一下。』,我愛笑
「還說他那邊全全是人,吵的他都不能睡,剛好敏櫻從我門口過去,叫他快來說無人了,無人了,再擱牽他回去。

藍阿姨描述著呂德昌的「亂」,說著說著她坐不住,怎麼可能人會叫不醒,她走下代步車氣勢如虹進到房裡:「起來喔,蘇環回來看你了,蘇環回來了,你知道嗎?起來喔!」聲音扯的很大,語調一直提高上去,終於有相應,你緊閉著雙眼微弱著點點頭,整個人好像很困難似的。

我挨過去,問著還好嗎,哪裡不舒服?
「痛啊,很痛,全身骨頭痛
你尚未開闔的睫毛緊密浸潤在一灘濕裡,藍阿姨見狀,便,默默地退下了。

骨頭發疼已經持續許多個月,檢查報告說並沒有移轉的跡象,那麼如此難以忍受的痛楚,也只能歸納為天氣變化對於老人家的苛薄炎涼。我落了一盆滾燙的熱水,毛巾擰的斷斷續續,好不容易才勉強算是乾了,仔細的凹成四折鋪蓋在你的尾錐骨上,用手壓渥著,一股熱氣裡外貼著我柔軟的掌心,你的骷髏身,這麼嚴峻的天,人就要設法自力救濟,否則真會錯覺日子要無以為繼。

毛巾涼了,就再入到水裡熱過,一次我耐不住燙,還存著許多水就草率擱到你身上,你說:「不夠乾,在擰乾些。」我心底笑,為你還能像從前一般指使而感到踏實,即便是短短幾個字,都還帶有你對於小事小物的要求。如此反覆幾次,再給你用精油推推,是社區媽媽特意做來的,兩小瓶,一個主安眠,另一個主酸疼。有薄荷和鼠尾草的味道,還有薰衣草。在院內聞到這樣年輕而現代化的味道很不一般,脫離了白花油和青草膏過份的刺鼻和清涼,但相映於你巨大的疼痛感,味道幾乎就成為不存在的事情。

你看起來得到舒緩,眉頭漸漸打鬆,是真的不疼了,還是因為經過一番程序心裡頭覺得不應該在疼了。當確實的溝通悄然逐次地失聯後,我總是會四面八方思索著各種可能,探知接近你的心意。

我陪你到小廳裡頭吃飯,不一會兒,素鳳阿姨來了,她很罕得來探望,一來就會作勢大張旗鼓。素鳳阿姨本身就胖,加上天冷裹住許多衣服,最外層是成套的紅色運動衫,手套圍巾帽子樣樣都不少,看上去非常圓滾厚實。

「我看妳乾脆回來陪他住,妳看妳回來他就開心,開心身體才會好。」我啞然著笑,這說法是誇大其詞了。素鳳阿姨是怕麻煩的人,做事情喜歡圖個省事、乾脆、安心安自己的心。

她又道:「從前妳老爸其實很疼我,所以我三不五時就會上來給他看一看。」我說:「最近就是太冷,他骨頭痛的很厲害。晚上也不太睡。」素鳳阿姨便從冷這件事開始關心起,她交代mini,星期六不可以給你出門,那天寒流會下降到七度。接著,她又張望,說你應該戴頂帽子。Mini從手勢中明白,便到房裡東翻西找拿出一頂鴨舌帽,這類型的帽子你至少有三五頂,過去你常戴。素鳳又說:「這種不暖,應該要用毛線的那種。」

我問起素鳳阿姨一些私事,她不改其性罵起人來,說某某某那一家子,她是不與其來往的。我笑笑的附和幾句,覺得她口中隨時能夾帶著粗話,語法俐落,意涵到位,莫怪從前出外抗議,男人們覺得帶著素鳳阿姨去是很有幫助的。

素鳳起身拿香,嘴裡唸唸有詞,對著觀世音菩薩說些什麼,身體微微的謙卑下彎,從邊旁的小凳兒上墊腳,把三炷香插在香爐裡。很久沒有拜拜了。反省室的神明廳原本設在另一邊的房間裡,門一打開就正對著,而背後是廁所。你嫌這樣的格局不好,於是便挪到現在的位置,可是工人不小心又把奉台架的過高,於是上香就要踩小凳兒,否則搆不到。自從你跌倒骨折後,你說怕摔,就幾乎不再拜拜,菩薩高高的杵在牆上,變成裝飾品,但燈火一直是亮的,不細看香爐,也不覺得被冷落。

敏櫻轉了上來,素鳳又提起冷這件事。幾個人三言兩語說起這麼普通的話題,最後讓敏櫻想起來家裡還有一件毛毯,立刻又回去搬過來為你鋪床。我打趣說敏櫻有私心,這麼暖和的東西藏起來,非要大家說半天才捨得露臉,然後你就笑了。絨布觸感的毛毯鋪在床上看起來暖呼呼的,素鳳直說好漂亮,看了她也想睡,還有點撒嬌(雖然是非常壯碩之感的)說不如陪你睡吧,我跟著胡鬧起鬨,然後你又笑了。

就在這時候,Mini不知從何處找出一頂毛線帽,素鳳說,對對對,就是這種才會燒。於是摘下先前那頂鴨舌帽,為你戴上那頂藍色的,會燒的,毛線帽。即使現實裡的室內被暖氣燻到悶熱,我們卻能夠圍繞著冷這件事說出許多裝模作樣的話。

整個過程中,你幾乎沒有說話,只是開心的笑。任人為你換戴帽子,拉緊圍巾,把夾克的拉鍊上上下下的移動因為我們在談論冷,但其實屋子裡並不存在這件事。我看著你,好像一個洋娃娃,被裝束打扮,直到冷看起來不足以侵蝕你為止。而這大概也是眼前所能解決的最迫切的問題。

人都走光了,我問你最近好不好睡,你說不好。獨自的時候,我也是很漠然的,把手溫熱了輕輕幫你按著頭皮,床頭有個時鐘,聲音只剩下秒針清楚的跳動,夜只走到八點多鐘山上就好像很深了。許久,你睜開眼看著我:

「如果我突然死掉了,妳會不會哭?」
「會啊,還會哭的很久很久,一輩子也不能夠原諒你。」
你把頭撇開,好像感覺我很不貼心,不夠懂事。
「妳不知道,生病是很辛苦的事,真的很辛苦
我有些慌亂,毫無預備的當口心上也只能閃過冷這件事:
「是這個冬天太冷,真的太冷,許多人都受不了,等到冬天過去,就會沒事了。」

你搖搖頭,眼眶裡有水,像一灘小湖,波盪著掉落在凹陷的臉頰骨,一眨一眨的洩下變身為小河。而我是真心的想,熬過這個冬天,一切就會沒事了。


2 則留言:

  1. 這個呂阿伯常常說要回去回去,他是想回哪裡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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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不確定呢,感覺是個慾望安穩的地方,卻又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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