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 27, 2011

譫妄

(photo by 阿烈:呂阿伯用身體檔怪手挖納骨塔)

一百年,一月二十六日。

你與所有人錯身而過,特立獨行在某個流離失所的時空裡。

「德昌錯亂去了。」
「怎麼說。」
「透早跑去文章那兒坐,五點多,風透嘛沒搭衣,說有人來拆厝啊,要逃出來。」

蔡娥阿媽坐在處高舍的角邊,每次回去她便是坐在那兒,有時候秀貞阿媽在跟她聊,有時候藍阿姨去聊,有時候沒有人,她就看著幾隻貓。

「常常都亂嗎?」我問。
「有時亂,有時對。」
「上次看到敏櫻還跟他點頭,像看到不認識的人那樣。」蔡娥笑開懷,覺得很有趣。
「沒人跟他講話啦,破病久了嘛不知道人。」她隨意做個評論。

  接著問,「妳這次要回來多久?」
「會多待幾天,過年才回家圍爐。」我答。 
蔡娥手拍了拍,「這樣好幾天都有人說話,不會無聊了啦!」

後來幾天,對於我們倆之間究竟有沒有說上話,我感到很迷惘。

文章伯的棚子下從早到晚都堆著木柴在燒火,風一吹來煙灰四散空中,茶杯裡也裝到許多。

有些是外頭的朋友,有些是院內的患者,每天不同時刻,組成的人就不同,早上三點半起火,直到晚上六點收攤,中途沒有打烊,人來來去去像古道旁的客棧,基本盤至少四、五人,經過了不坐也要打招呼。桌上有點零嘴,主要是喝茶,每個人都一杯,還有一小瓶阿比。他們說喝點能夠暖身,群起要我試試看。我胃弱又空腹,只敢就著瓶蓋小小的淺嚐,少到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邊旁有電視機,新聞在說關於陳水扁的事,連勝文的事,那個時間點的組成份子恰恰全是一片綠,他們說319是真,五都選前那一槍是假,然後各自的分析激動起來,我假裝照顧到每個人的言論,稱讚他們很有見地,心底卻是什麼也沒有聽見。

遠遠的,有個中年婦女推著輪椅,她們逆著光走來,只剩輪椅上的一頂白髮耀亮清晰。老人的頭髮輓成髮髻,底頭有點毛燥,耳邊散落些許髮絲,有人跟她講話,她沒有答腔,臉上很平靜。「嘉義阿媽,妳好漂亮,人家說老水,老水,就是說像妳這樣的。」我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臉頰。她害羞的笑一笑,我想,她已經不識得我了。

我也不知道她的本名,從前在貞德舍就是喊她嘉義阿媽,藍阿姨則叫她瑛姊。她住在貞德舍最底邊的隔間,要吃飯的時候就自己拿個塑膠凳坐到餐桌旁,手會一直抖,一直抖,妳喊她,她就笑,說:「小姐,來吃飯。」。老家在嘉義,有個兒子很有出息,聽說做到市議員,嘉義阿媽很疼他,有時候回去嘉義就是因為想兒子。後來有一次回來頭上帶了傷,她說是兒子打她,接下來就只是不停的垂淚。再過一個禮拜去,她幾乎不再開口說話了。藍阿姨說只能怪瑛姐自己重男輕女,被兒子打到憂鬱症然後就是痴呆症。不久,這個女兒從台東來照顧她,一住就是兩、三年,歷經嘉義阿媽兩次跌倒開刀,不時的壞脾氣。我想,她們應該就是這樣一輩子了。

她們進到棚子裡邊,有人給女兒遞茶,三言兩語聊起天,嘉義阿媽寧靜安詳的坐在輪椅上,對於外界的反應遲緩到接近沒有,臉上微微掛著笑意,不管人家說什麼,她都是笑。我蹲在她的腳邊,拉拉她的手,她的笑意也沒有什麼變化。我問起她的女兒,「阿嬤認得人嗎?」台東阿姨回答:「怎麼說,也算是認得啦,不高興還會跟我大小聲。唉,人老了就是這樣。不知道事情也是要推她出來走一走,大家互相看來看去。」

那天出日頭,陽光從側角氳開一軌明亮的光束,從嘉義阿嬤的鬢角、額頭、鼻樑,她整個面容浸泡在溫暖的色調裡,很美,很柔軟,根根分明的白髮襯著她的沈默,如果不是過去親眼經歷,我是不能相信,失語發生在短短的一個禮拜。

做足暖身,我才開口向文章伯問。「聽說副會長之前下來過?」文章伯說的和蔡娥阿媽大同小異,只是他是當事人,更有些評論。「妳也知道,我們很久沒講話,一般他是不可能來的。」「他說的時候,我還真的嚇一跳,想說真的有人要拆房子就糟了,趕緊要去看。」「後來看他這麼冷,只穿一件薄薄的衣服,才知道奇怪。」

我很快地轉移話題,這樣就已經足夠了。不願意再多聽到繞著「錯亂」的閒談,這是確實的,確實到言之鑿鑿,聽在心上便幻化成一種詆毀。

我進到屋子裡,敏櫻問:「還認得這是誰嗎?」
你說:「還沒結婚就跟人家跑了。」大家都鬆一口氣地笑了。

趁著還有太陽,我把你帶到外頭坐,拉兩張椅子放在院子的中央,一般來說不會這樣子做,只是那天陽光剛剛好就到那裡而已。談起話來並不順利,大約還能知道是怎樣殘弱零散的表達,比如說,花台的架子換過了,可是誰主意的就不得而知,錢誰出的也聽的模模糊糊。我不曾流露詫異或疑惑的眼光,也不糾正你,你說什麼我就相信什麼,聽不懂,就順著話尾再問下去,你可能會繼續解釋,也可能差錯路走到很遠的地方,要亦步亦趨很仔細地才能跟上你的心思。儘管如此,你的神情很愉悅。

天色剩的寥寥無幾,刮起風來寒意瞬間席捲在身上,你拉緊領口,意識到冷與疲倦,就又進到屋子裡去了。

聽說,晚上你就是不睡,會起來四處走動,上演「錯亂」的戲碼。我聽過很多遍,只淡淡地回應,那是安眠藥吃多混在一起的副作用,作為小小的辯駁,實際上是私心裡毫無根據的揣測。照顧你的Mini因此夜無好眠,日子久身體上不堪負荷,提前的想回家。你就寢後,我交代Mini,若夜裡有什麼狀況,就打電話給我,我在阿婆(怡園)那兒睡覺,她手急忙比著隔壁有空房,不用到別處睡。我說沒關係,很近。

洗好澡才準備要睡,電話響起來,那頭發生什麼事完全不明白,只聽見呂阿伯在說話,Mini回應著聽不懂的中文,每種聲音急促不安的起落,夜裡聽起來如此心驚。我衝出去草草地跟藍阿姨說:「在亂,我去看一下。」 打開怡園的玻璃門,發現聲響很近,你就抱著大棉被站在怡園外面的小樓梯上,Mini在後頭,我想把門打開給你一條路,一片漆黑中卻怎樣都看不清鎖頭,越著急手就越失靈,然後你把棉被往地上一丟,翻身又走了。

我從另一頭追上去,你已經回到房間裡,坐著生氣。整個人看起來有精神許多,不再是病奄奄的姿態。我好言相勸,問你想要去哪裡,把衣服穿好,我才陪你去。

「回家,走,要回家。」你說。
「回哪個家?」
「在下頭,底下那個,以前我們住過,妳忘記了。」
「喔,那你穿外套,我陪你。」

很潦草地幫你穿衣戴帽,一切都還來不及你就往外走了。山上夜裡真夠冷的,你卻毫無意識,步伐急躁。我們站在院子裡停住了,你楞楞地看著關上的鐵門,很生氣:「怎麼把我的門鎖起來,這些人就是這樣,喜歡把人關起來!」「鑰匙被人家拿走,妳去找天生拿,看是下班還是怎麼。」於是我們又繞回房裡。你莫名其妙地躺下,嘴裡碎碎唸著,對於鐵門一如常態的鎖上很不諒解,我聽你罵上十幾分鐘,便說:「不如我去找鑰匙,找到就可以開門了!」你說:「對對對,妳快去,趁他們還沒有下班去找鑰匙。」

我到外頭去把門打開,開到最大。

「我找到鎖匙了,門開了!」你聽見便興奮的一股腦起身,襯衫還半掛在身上人就開始走動。平常時候,你起床是很慢的,甚至需要攙扶。我們又來到外頭,再度停在院子裡,你木然地看著鐵門,靜默良久沒有反應。

「門開啦,你看,門是開的。」我說
「哪裡有,哪裡有開?」
「有,明明是開的,不信你走過去摸看看。」
你好像大夢初醒:「走走,快走,我們回去。」
「回去哪兒呢?」
「唉阿,就跟妳說七星舍,妳聽不懂!」
「那你會走嗎?我不知道路,你帶我走。」我假意的試探著。
「怎麼不會,就這裡出去,彎過去走走,我帶妳去。」

我們出鐵門,往下走,經過怡園的門之後還真的轉彎了,走上鐵皮搭的小涼亭,面對著學生烤肉留下的窯洞,眼前是草皮上長出幾棵木瓜小樹,沒路了。(或者說根本是錯路了。)

你顯的很疑惑:「奇怪,怎麼沒有路,這裡又被誰鎖上了你嘗試走上那個小坡,我扶著你用力,結果兩個人雙雙跌落坐在草皮上,很苦惱找不到回家的路。

「不如先進去吧,明天早上再來找?」我說。
你沒有答腔,任我攙進反省室。

你闔上眼睛休息,眼球卻在眼皮底下骨溜溜地轉動,很迅速地在旋轉,一切並不安寧,Mini探頭進來看,我便搖搖頭,示意你尚未熟睡。你的身體直挺挺躺著,顯的很僵硬,我給你揉揉臂膀手臂,覺察不出有什麼兩樣,但那雙眼睛,不知道在闃黑的世界裡抓住什麼,便是不停的繞著轉動,隔著你蒼老發皺的眼皮,我定定地想,有什麼方法能進到你心裡,理解你,真真切切再說上許多話。

無論瞻妄也好,微微失智也罷,那都是醫學上不得不的界定,可是人與人之間,或者人與系統之間,總不能這樣被一刀兩斷。拋棄科學的辯證剖析,必定還存著另一條羊腸小徑,通往核心深處的秘境,沿途遍佈荊棘雜草,宛若迷宮,沒有道途指標,如果能夠抵達,就有一池清澈無波的湖水,倒影一生一世,只有風景,無有干擾,憂懼恐怖退散盡盡

突然,你把眼睛倏地打開,那瞬間與外界的接軌突兀異常,你是踩在激動上轉醒的,和病中的虛弱無力顯然是兩種人。我沒有碰你,你靠自己坐起身來,清醒的速度很俐落。

你又要往外走。

Mini剛好泡了一碗牛奶進來,我說不如喝完再走。
你搖搖晃晃的接過碗,說:「沒關係,回家再喝。」
我說那把衣服穿好再走,你拉攏著外衣,說:「沒關係,回家再穿,很快就到了。」
我讓你捧著碗,牛奶到七分滿,傾斜的很厲害,再多晃動一點就灑了。
直到我們散步回來,乳白色的液面始終維護在臨界點,剩幾毫幾釐就接近邊緣的距離,堅持著最後一點角度,沒有灑。

這次回家的過程,是不斷地開門。

反省室有三扇隔間的門,一扇廚房的門,兩扇廁所的門,每一扇門背後存有一個理所當然的空間,搭配滿掛相片的長廊道,書畫捲軸,幾張桌椅,茶水几,裂縫,盆栽。從前我以為反省室一覽無遺,現在才發覺很複雜。有時候人看著一個中國字,一直看,死命看,就會覺得那個字怪怪的,進而懷疑真的是那樣子寫嗎; 但是不特別留心,只迅速看一眼的人便會斬釘截鐵的說,沒錯啊,就是這樣寫。我想這是你與旁人間,最好的比喻了。

你把門一道一道的打開,仔細察看,檢查四周的角落,敲敲牆壁。那是廁所,地板上還殘留洗澡後的水跡。你用手指地板上的一灘水,說:「水,有水,挖的太深。」我假意疑惑:「是啊,怎麼會有水?」

「就是工人不會挖,挖的太深,水會噗出來。我們這裡下頭水很多,他們傻傻的不知道。」
原來,你在監工,院方修繕續住區的時候你心頭上最後的底線,最難堪的無奈; 大家都要有房子住,房子要好、要堅固,符合每個人退無可退的需求。

「這間不夠大,沒關係,沒好多人住。夠了。」你關上廁所的門,轉身走出去。冷風中你不斷的開門,穿梭在一個又一個的隔間裡頭,時而停頓時而前進,我循著你的腳步為楔子,話語做旁白,漸漸地也錯亂了,眼前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是調頻的過程,知覺潛進紛亂雜沓的迷霧中,遇見若隱若現的過往,與你碰頭。

這場夜,如夢,如戲,似前塵。

你只是哭,眼淚一直掉。我問你,哭什麼呢?你搖搖頭,不願意說。你好像很恐懼,很憂愁,不知所措,眼神茫茫然。我把你懷抱住,除此,我不知道還能表達什麼。

「妳別再問了好不好,這是很丟臉的事。」
「不丟臉,沒有人覺得丟臉。」(我不知道是什麼事)
「我媽媽是個很好的人,媽媽很好,真的真的很好。」你呢喃。
「那媽媽現在在哪裡?」(呂媽媽必然是往生者)
「她一個人,一個人在金門。」
「那金門還有誰?」我問。
「沒什麼人了,就剩媽媽。」
「得病了,家裡不給我回去,不行,不能回去。」

你真的是有病。
那時候的病爆發出最嚴重的症狀是身分,沒有藥醫,一墜掉進永受側目的階級裡,萬劫不復。於是你從金門越過海峽來到台灣,說是說台灣,但其實只有一座山,山上一所療養院,這裡自成世界,隔離成永恆,痲瘋人群聚造家園,畢竟大家都回不去了。我們因你的病結識,日子久了並不感覺到你有病,因為痲瘋病最嚴重的症狀是身分。

你是真的有病,你從十三歲開始喝高梁酒,天天喝,喝到今年七十二,肝不好應該是正常的。肝上有癌,治療反覆的做,藥越來越多,種種病兆交雜藥癮累積在身體裡頭,人就會譫妄,醫生說譫妄不是病,是症狀,反應的是生理問題,生理問題才是病。

譫妄在你身上搭成橋,疾病誘發出譫妄,幻聽幻覺中喚出另一種病。痲瘋上有癌,癌上有痲瘋; 癌上有痛,痲瘋中有傷; 罹癌中的你知覺起染痲瘋的你,如夢,如戲,是前塵。

阿烈來幫你拍照,要做證件照,申請接替Mini的外籍看護。

你醒過來覺得不對勁,看看想想,感覺臥房不是正確的地方,於是你跑跑跑,四處跑,跑到從前吃飯的那間房,房裡有張小床,你說要在上面躺躺。事實上,你從來不在那邊歇息,這舉動使你看起來怪異極了,人們斬釘截鐵認同小床是錯的,你是亂的,變成錯亂。

跑跑跑,四處跑,揀小床,是錯亂,是款款尋覓。

你在小床上先是吶吶的哭,低語腳痛很酸,我跟敏櫻一人一邊幫你揉腳。片片段段,零零散散,你一直談起金門,說從前有引一種大型的機具,專門幫人家收割,不是每個人都能做,要有錢,還要政府准。然後說冰箱裡有金門牛肉,是遠房親戚寄過來的(哪裡有這回事),後來不知道怎麼接頭,日子來到抗爭那一段,我於是能夠提問許多正確的問題,讓談話延續下去,這同樣是鑲在我們身上的一部份,大家都清楚。

有十二月三號。 你說你在反省室看,藍阿姨先偷偷把林卻阿媽送到怡園,警察好多才去搬藍阿姨,學生在貞德舍外面抗議,後來我給警察抓走,哭喔,愛哭,只會哭,打電話叫你到下頭救我。從前還有一個警察,都到你那兒喝茶,問我們幾時出去(抗議)。大家好多去遊行,走路,打架。說著說著人都開心起來,你在「亂」裡頭敘述出相對完整而正確的往事,大家都笑了,你一笑,阿烈就拿相機照你,我說他的相機很貴,只用來照你,湊合一堆亂七八糟的話糟蹋阿烈,逗你笑,你真給面子,笑得合不攏嘴。你說那種相機從前在地下室好多,至少五、六台。

抗議已然成為往事一角,我們還那麼年輕,誤打誤撞點綴在你灰濛濛的記憶裡,烙出個印子。

後來你說要歇歇,想了想又說要拿被子,那邊上面還有一條,說走,去拿。我們都以為應該要回臥房去找十二斤的大被,可是出門你轉了反方向,走往有鞦韆大樹的門口,繞經菜棚,種過樹的後山,一直走 ,直到沒有路。老是,都會走到沒有路了。

你在小床上說話的樣子,很接近從前,幾乎回復90%,也是我感到最接近你的時刻。你眉宇間的起伏,話語的調調兒,眷戀,得意,嘲弄,傲氣,滄桑,每種氣息藏在波波神韻裡,滿室四溢,我們聽你說往事,而你在眼前,卻不在當下,你在錯截的時空中搬弄歷史的位置,眼前是透明的屏障,我們沒有接軌,只是恰巧能夠各自翻數同一段過去,彼此凝望。

你不在譫妄裡,就在睡眠中,裹著棉被呼嚕呼嚕。

能標阿伯帶一包餛飩來,是他託幫忙洗澡的大陸阿姨做的,他說吃不完,分一點給你。其實你從來不吃這種東西,能標也是知道的。從前你有吃的就會分一些給阿標帶走,你總是說:「阿標,有吃的給他他就好了!」實際上全是你自己送出去的,說真的,阿標這麼胖,肚子圓滾滾好大一顆,任誰見到都會想分東西給他吃。

我陪能標在外頭說話,你隔著一道牆在睡,有時候會坐起來,尿尿什麼的。

能標說,上次你去住院的時候跟他講過一段話。你說,看見一塊紅磚頭,房子都被拆光只剩下那一塊紅磚頭,上頭帶著水泥跑來跑去。「紅磚頭會跑捏!」能標把眼睛睜大,聲音弄得有點驚聳,還帶著手勢身體微微往前傾要嚇唬人。那塊會移動的磚頭連著一個階梯通往地下室,地下室露出一個大洞,中間有鄭淑梅,旁邊圍繞著許許多多的學生。
「然後呢?」
「沒有然後,就這樣。」
能標興沖沖地分享這段神秘的鏡頭,有點驕傲。

能標說,外頭泡茶的桌子是他的,還有隔壁間的菜櫥櫃也是他的,他原本想拿回去,但是你生病,他不好意思。我問,他的東西怎麼跑到反省室來。「竹仔寮(竹雅舍)要拆,大樓那邊小小一間放不下,我就借他的七星舍擺。」「後來他搬家,就全部一起搬上來,泡茶那塊桌,要六千多塊!」我說,反正沒在用,不如就搬回去吧。

能標搖搖頭:「人在生病的時候不要搬東西」室內明白地只有我們倆個人,他還是左右張望一下,悄悄地把食指頭亮出來,「弄不好,會安捏」,指節向下彎曲的動了動。

我與富子約五點要去找她,阿標說陪我一塊兒下。橋通了。連接新舊院區的橋通了以後,院民往來散步變頻繁(正確來說是回到從前的頻率),來來回回好幾趟不怕代步車沒電,天橋山上的起點是從過去竹雅舍下方的位置開始,一路橫過開挖的大窟壟,接到基督教堂前的廣場。我跟著能標的代步車走下坡,快要到橋口的時候他突然停下來,我跑阿跑來不及煞車,回頭喊:「你幹嘛停下來!」

能標說:「差不多在這裡,以前竹雅舍的窗戶在這邊。」我打量眼前荒煙漫草的廢墟,無能辨別窗戶應該在哪裡,屋子裡發生過的人與日子又應該在哪裡。我以為都過去了。

「妳甘知,拆的時候我有回來看,會號捏。」

過橋的時候,挖土機與泥貫車在邊坡上轟轟作響,工程如火如荼,滿山囂張。我在想,呂阿伯那塊會跑的紅磚頭,最後要跑去哪兒,會不會就像能標阿伯的代步車,忽然之間停在竹雅舍的窗前,如夢,如戲,如前塵。





10 則留言:

  1. 我們勸呂阿伯搬到處高舍好嗎?這是最像七星舍但又可以住的地方了,蔡娥阿嬤對他也是友善的,他到處高舍後可以像以前在七星舍,每天坐在門口看往來的人,心情也比較開闊,可以分辨黑夜白天。不然反省室就像關緊閉一樣 by琬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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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很不錯耶,之後天氣也會慢慢溫暖起來,除了可以看到往來的人,能夠分辨黑夜白天對生理心理都很有幫助,我們就來試試看,就算一時之間無法完全達陣也能把這樣的想法當作大方向去努力,比如說把那張藤椅搬到處高舍之於從前七星舍的相對位置,找一天有陽光的下午慢慢帶他散步下去,幫他在椅上鋪著軟墊,屁股不會痛才能久坐,天色暗了在走回去吃晚飯; 或者把處高的那間房整理成類似七星舍的格局,大家一起去那邊吃潤餅?或者找一個機會在裡面睡覺,醒來的時候眼睛睜開的天花板不再是慘白的水泥牆?或許有很多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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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好想轉去FACEBOOK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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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阿標阿伯真是個感性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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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對啊,可是人長得這麼逗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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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但那雙眼睛,不知道在闃黑的世界裡抓住什麼,便是不停的繞著轉動,隔著你蒼老發皺的眼皮,我定定地想,有什麼方法能進到你心裡,理解你,真真切切再說上許多話。"

    詠光看了會哭喔,我想。

    詠光的阿茲海默症的外婆一月三號開始就不肯吃東西,突然間失去生命力每天躺在床上。那天大家在她房間陪她,她中聽,聽不清楚,不理人只睡覺。我忍不住小小聲問詠光弟弟:婆婆不肯吃東西會不會是自己決定的?他說:這是mind的問題,醫學根本不懂,媽媽也在懷疑她一直很清楚。

    說著說著,婆婆突然轉頭動手,接著就哭了。像小孩一樣,用手撫著雙眼嗚嗚地哭。我嚇了一跳,婆婆是不是一直比我們想像的清醒啊?她是不是有個心思,千絲萬縷地冒出來纏在身體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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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就像你說得那樣,好想找出那條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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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我想了半天,還是很疑惑到底"地下室"是哪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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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喔,還有,其實這次真正的哭點在這裡:

    "能標說:「差不多在這裡,以前竹雅舍的窗戶在這邊。」我打量眼前荒煙漫草的廢墟,無能辨別窗戶應該在哪裡,屋子裡發生過的人與日子又應該在哪裡。我以為都過去了。"

    "我以為都過去了"。是啊,常常我們都以為是如此。在掙扎的決定過後,是不是過去的都不算數了?

    然而這些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舉一動,直到記憶的路徑長滿荒煙漫草的那一天,都將映在那一潭潭澄澈的湖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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