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 23, 2011

追索



「你前幾天有去看醫生嗎?」
「瘤,一棵瘤,開在太武山上,要開了!
「什麼時候要開?」
「不曉得,明天,明天要開。」
電話很快被切斷了。
  
一百年,三月十四日,天氣晴,台北氣溫26C

你照例在床上躺,我坐在邊上也沒有想說什麼,良久良久後,你開口了:
「要不要去外邊坐?」
「你想嗎?你想我就陪你去,你想在裡頭休息也沒關係。」
你點點頭,我們就出去坐了。

我想是天氣回暖,你怕冷不怕熱,有熱度的時候喜歡吹風。先是坐到門口,面對著小菜圃,樹上有鞦韆,從前你整理完菜圃會拉張椅子坐在樹下,有時後就地坐在土石上,看著遠方。反省室是最高的地方,居高臨下,眼光從一條路望下去,清清楚楚。

「你前幾天有去看醫生嗎?」
「有。」
「醫生有說什麼嗎?」
「沒有,去一趟太武山,太武山倒下來,醫院被壓在下頭,都垮啦。」

太武山是金門最高的山,與其說是山,不如說是一顆大石頭,海拔僅253公尺,腳程快的人來回四十分鐘可結束,拖拖拉拉要死不活的走,一個半小時內也能功成身退。山頂有一座海印寺,據說是金門最靈驗的廟,裡頭除了觀音還供奉一座大石,名「安心石」。邊旁有註解,左手摸心右手摸石,默唸南無觀世音菩薩三遍,即得庇佑。

太武山的路寬敞平坦,卻僅軍車補給能走,其餘一律步行上山,因此入口處有阿兵哥的崗哨看管,想拜拜就不能偷懶,一定得先付出點勞動力才可見菩薩一面,不像台北,行天宮和龍山寺都在捷運的口邊。

我跟你抱怨過,廟蓋在山上很麻煩,要去拜拜的人就是出了事情,怎麼還叫人先爬山,擺明折騰人嘛。

「我從前都是坐車上去的!長官都讓我搭便車,我說要上去就有車來接!」

誰曉得是真的還是你在畫虎爛。你過去常講金門的事,說你在軍隊裡威風,考試特厲害,還幫助別人作弊,年紀輕輕就被相中選去做管理。幾分真幾分笑話幾分吹牛皮,混在一起一長串,若要認真追究起鐵定吃不消,再者,是這麼遠的地方,那麼遠的歷史,沒有背景無從佐證。我都當成是耳邊風讓他吹過去。

一次在古亭附近的二手書店裡,小廢花五百元買下一本破舊的金門小書,是老將軍的口述整理,當時我鬼叫真是太騙錢,小廢把書翻了翻,說:「這個就是呂德昌常常在講的那個胡璉胡璉啊。」

原來真的有胡璉將軍這個人啊,我一直把他當成是一種蔬菜。胡璉,跟金門漆餅裡頭的扁豌豆,從呂德昌的口音裡用台語拖出來,幾乎是一個樣兒,只差一個豆字。

書中記載胡璉將軍對金門的貢獻,有一章專門講他帶兵團在金門種植許多作物,和呂德昌描述的場景,確實神似。

我看天氣這麼好,提議不如去散散步吧,你說好,可是腳走不大動。
你問:「妳會不會用代步車載人?」
我其實沒有做過,不是很難的事,藍阿姨也是這樣帶林卻阿嬤去看醫生,兩個人擠一台代步車,速度放慢一點,把方向控制住就好。如果是正常人載,那就手裡開代步車,腳步踩快點跟上去,酷炫一點還可以站在代步車上,一人坐一人站,也行。

不想錯過這樣的意願,還是說:「會啊,這個很簡單。」
但是面對你,我就緊張。

往後走的時候,才發現亞蒂把代步車騎出去買東西了。
我鬆一口氣,改推輪椅。

我帶你回去七星舍走走,到了那兒,你就自己站起來,從右邊房走到左邊房,一間一間的看,每扇門都要打開,廚房廁所也都要看看,開窗開櫥櫃,能開的都要開,像老闆在視察,小圓花圃已經雜草荒蕪卻有一株玫瑰紅豔綻放。

你從七星舍的涼亭邊看橋,看工程,看消失的竹雅舍。

我們坐在石桌椅上,腳邊有些紙屑你也撿起來看,是色紙袋,你說大概是小朋友來這兒畫畫留下來的。

天氣真是好,溫暖有陽光,春風微撫,吹阿吹,吹進醉人的遙想裡,節制擺盪,不要念的過遠過深,靜靜的站在這個啞口上就好。

有些疲倦後把你帶回到反省室休息,你小歇一會兒,又與我到外頭坐。沒多久能標阿伯來,他說昨天有來,見你在睡,又轉回去。

「怎麼不在,就是去爬一趟太武山回來。」你說。

我問起你從前是否當阿兵哥,金門是否人人都當兵,做自衛隊。
你笑著啐了一聲:「當兵!哪裡這麼衰洨,我指揮好多人妳不知道!」
你開始鬼虎爛就是人又清楚了,不是否認你從前的豐功偉業,而是那股自命不凡的傲氣,要不就裝裝天真滿足你,逢迎你,要不就是挫挫你,吐槽之,兩種應對皆得不同樂趣,無論怎的,最後都數你贏。

我給你看張咱倆的合照,你說:「這個要是給我爸爸看到,他就會罵人說不工作,跑去找女人玩!」你一直很重視工作勞動這件事,難不成是給呂爸爸調教的。

「四個兄弟裡頭,我做的最多。」
「那其他人在幹嘛?」
「好吃懶做,在家裡等人家添飯!」
「那你爸爸一定覺得你最有用吧。」
「沒有,我常不在家,平均起來不算數,不算兒子。」
神情略過層漠然,眨眨眼,又悄然散去,那股惆悵不知道是你的還是我的。

我在花園裡頭晃蕩,看看哪些花開,你在身後不知道鬼扯些什麼,能標阿伯抓準精髓回話,兩個人堪稱鬼扯界的扛霸子。

你偷抽煙,於是我陪你一支,人生中第一根煙就奉送給你,原來要一邊點火一邊吸,香菸才燃的起來,我知道這件事,就是操作起來不太流暢,你急的:「唉阿,要吸,要吸,妳真是笨喔。」

我很小心的,淺淺地吸一口,能標就翻白眼,鼻子恩哼一聲,旋即示範起動作,他深深吸一口氣,在沉沉的吐出來,那口氣確實夠長,有經過肺部,看那一縮一放的大圓肚就知道。能標的手還隨著呼吸輕抬又放下,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老人家在練瑜珈。

我對於煙味是很習慣的,也不在意二手煙,沒想到初嚐煙草從喉頭湧進,鼻孔竄出,竟是這般苦澀,一不留神就吃到嗆。

你倒是很仔細,雙手示意要我翻轉一下,原來同樣用食指中指夾煙,指頭的上下位置卻反了,我以為與你一致,在這些老煙槍的眼裡一看就是不自在,要糾正錯。我要改,手指頭就打架,你笑起來,眼神裡真覺得我笨到沒救了。

亞蒂打了木瓜牛奶端出來讓你喝,一大杯,你說喝不完,要我先喝掉一半你再喝,我心裡竊喜,曬太陽畫虎爛正是口渴,最喜歡新鮮現打的果汁,沒想到一喝下去真是豬羊變色,有木瓜有牛奶,但也加了療養素,亞培營養奶之類的鬼東西,踩到地雷也得喝下一半。

午後三、四個小時過去,真沒想到能陪你坐上這麼久,很久沒有這麼久了。

你有點累,就進去躺,我捨不得離開陽光,就留在院子裡。後來,天生阿伯來,我陪他聊許久,中途遇見鄭淑梅來訪,我微笑打個招呼就不再搭理。她進房探視,出來後帶點嘲弄:「我問呂德昌誰來看你,他說是他妹妹。」

我還是笑,記著你曾經跟我說過:「跟這些人不要吵,陪他們說說場面,他們嘴巴上會說出一堆好話,沒做到你就加倍討回來。」

我就笑,笑到聯合整個院子裡的花草人物排擠她,冷淡她,她感覺到攻擊便摸摸鼻子自討沒趣的走了。

她離開後你跑出來,說:「鄭淑梅剛剛來,說我女兒很漂亮,她有兩個兒子問要不要作媒。」「我給她說,聘金你們付不起。」

晚餐挪移到外頭桌上吃,一碗混著紅蘿蔔小魚的稀飯水,你喝一口我也喝一口,不像吃飯,像是飲酒。你懊惱著:「怎麼會生這種病。」搖頭又嘆氣,頗是沮喪,我心裡頂怪罪你,還不就自己愛喝酒,怪誰。

但我確實在不停提醒自己理解與關係交錯的藤蔓中,責難著某些氛圍與人物,一堵隔離牆在生命裡最尷尬的時刻聳然高築,時有錯亂時而清醒的薄霧,遮掩出隱微重起的內外界線,是現實,也是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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