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 16, 2011

樂生.呂德昌(下)



樂生抗爭一路走來五年多,無論呂在不在自救會裡頭,我都覺得他是最堅持的院民之一,相當認真,於是也相當痛苦。

最早有律師團主張訴訟路線,台權會和律師常常遊說呂這是最好、最穩妥、最有效的戰鬥之路,於是他成了訴訟的主抓,後來律師團禁不起考驗鳥獸散,呂一肩扛起已繫屬的訴訟,當時我人在德國,詳細的情形不很清楚,回來後只見呂常常喝悶酒說都沒人管訴訟,一個人搭計程車去法院開庭,拜託院民出庭、蓋私章。

法庭上的法官盛氣凌人,坐的位置高過當事人半層樓,神色不耐地指揮訴訟。代表我方的律師講半天搔不到癢處,態度唯唯諾諾,語音飄渺,十足狀況外。好不容易有呂發言的機會,他大聲的說:「報告法官,樂生院是我們的家,我們住很久了,絕對不可以讓怪手進來挖」語未歇,法官便打斷他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但這個不是爭點,不重要。」呂枯坐一旁,直到開庭結束都沒有辦法再說話。

訴狀,裁定,判決書裡頭不乏許多專有名詞,呂擺在桌上,我以為他看不懂,一次談話中我才知道他一個字一個字讀過了。他說:「法官說我不懂,他才什麼都不懂!」

呂說,世界上最壞的三種人就是律師、醫師、牧師。

呂被這群「社會菁英」拋棄後,嘴裡雖然常常罵這群鬼渣子,但後來還是對律師以及人權團體很禮遇。院民的抗爭路上被政府欺騙無數次,口惠不實的政治語言滿天飛,即便他們怨、他們怒、他們反抗,然而再度面對官員或者有聲望的權勢之人時,院民心中還是抱有某種信服、敬重的心理,我對這樣的情結不大能諒解,所以常說他們鄉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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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年三月貼拆遷公告時,是樂生最告急的時候,所有人都瘋狂了。那陣子呂非常低潮,常常說怪手來拆房子他就要擋在屋前自殺,死在七星舍。我也因為這些話神經緊繃,隨身帶著他的心臟藥。

當時院區裡瀰漫著一股不安的氣氛,害怕政府半夜縱火,重演1415號公園的戲碼,或者怪手就這樣突然出現,四處有刑事便衣走動,電工處的帶人來場勘,準備斷水斷電。雖然開始有學生在院區駐守,架設監視器準備狼煙,巡守隊在濕冷的天候裡成立,許多外援送來民生物資與滅火器,支持者不斷前來聲援打氣,但事實上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做可以讓所有人心裡踏實一點,平日很會和院民閒扯淡的我,頓時也變得無話可說,只能四處撿工作做,以為可以讓不真實的情緒穩定下來。有一天晚上和F 走到教會旁望著新大樓,忍不住哭著說:「真沒辦法看到堅持下來的人被搬去大樓。」

很多人早來晚歸,有些人克難的住在院區裡,睡木板床蓋薄被,或是睡袋湊合著用,守大夜班、巡邏院區,無名的支持者非常辛苦穿梭在院內。我卻像個小公主一樣住在呂為我準備的房間,裡頭有彈簧床,十二斤重的大被子,窗戶上還有蕾絲窗簾,門上有鎖頭,平常人不住在裡頭的時候就會上鎖,有人要暫歇就得請呂開鎖,裡頭還有一個會走的時鐘別以為這不希罕,院內無人住的房間存有會動的電子產品可是很驚奇的!

那時候每天早上呂四、五點就把我叫起來,讓我幫素鳳阿姨煮稀飯給守夜的學生吃,素鳳阿姨不諳廚事,生米粒體積小,下得太多,煮完再靜置一會兒就變成超級大一鍋,遠遠多於學生的肚皮,我逢人就叫他們去吃稀飯,導覽前也叫大家先吃一碗稀飯再出發,結果剩的稀飯呂還是吃了整整三天,於是後來早餐改成蒸饅頭,還記得有一種台南送來的饅頭,有各種口味還佈滿堅果,相當好吃,眾多院民一直尋找到底是誰送給我們這麼好吃的饅頭,讓大夥朝思暮想,這大概是當時偶有的樂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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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官邸前一戰、二戰、再戰終於換得緩拆,而呂也病倒了。

莫名的高燒反覆不退,起初,他們送呂去博田診所,是院區附近的一家小診所,這家診所在院內很有名氣,無論是發生哪種病痛,舉凡手痛、腳痛、腹痛、神經痛、眼睛茫就會去那兒「注射」,聽說通常打一針就沒事了,還沒好就再打一針,無論各式各樣的症狀,保證康復。我對這樣的醫療方式相當不安,但這是院民的第一選擇。後來在博田診所打了一針還吊點滴,回家後依然不見起色,於是我力排眾議直接送去榮總急診。

住院一個禮拜,其中能做的檢查全做盡,卻找不出病因,只能不斷注射抗生素壓制高燒,呂骨瘦如柴,血管不好打,後來雙臂能打的地方全黑青瘀血,點滴只能吊在腳上,於是我很不放心他自己上廁所,每次都跟著走到門口,可是半夜他總是不忍心吵醒我,自己慢慢的起身,挨著床邊慢慢搆起點滴,一步一步拖著蹣跚的鞋如廁。一次,護士小姐實在找不到地方抽血,讓他白挨許多針,扎的又深又痛,他一氣之下說:「我絕對不再給你們打針,點滴通通給我拔掉。」他已幾日未進食,燒又未退,我怕他身體禁不住,大半夜找柄仁來一起苦苦哀求他,柄仁是過去與他相熟的學生,現在在榮總當醫生,勸了許久,他才點頭。果然,醫師雖是呂的「三壞」之一,但他還是相當買他們的帳。

在這之前,呂很關心院內砂石的問題,常常有卡車進來挖,一車一車的石頭載出去,這中間的利益明眼人都看在眼裡,只是砂石不免和黑道掛勾,加上地方政治勢力的錯綜盤雜,要追到源頭恐怕不簡單。呂常常一個人爬去上頭「巡山」,一有個風吹草動就拿著DV衝上去,錄影、拍照,留存證據。

住院期間,有記者想來採訪關於砂石的問題,起先呂虛弱的搖搖頭,連話都說不出來,後來可能聯繫上出錯,記者還是找來醫院,呂撐起身子硬說精神好多了,拿著地圖一一詳述樂生地形與砂石的問題,還交代敏櫻把他拍的DV帶交給記者當資料。當晚,高燒又起。

出院後的幾個禮拜,莫名的高燒依舊纏身,時好時壞,呂身邊沒有隨侍在候可照顧他的人,偶爾有位以前的相好--阿珠阿姨會去看他,但說要有情有義的細心照料實在不大可能; 能標阿伯天天都去看他,還會待在花園裡守候,但他手腳不便,能做的有限,有一次幫呂枕冰袋的時候,手指蜷曲拿不穩,一滑,冰袋直直落下砸到呂的頭,呂悶哼一聲,也沒力氣再多做反應。我在一旁看到,覺得這粗手粗腳的兩個老人家互相照顧的方式淒涼中帶點詼諧。

後來素鳳阿姨從廟裡求了符,要我拿大臉盆裝水,把符點火燒,將灰燼和在水裡,加點鹽巴、草藥,再用這盆水幫呂擦澡。我第一次使用這種「民俗療法」,還傻傻的跑去大屯舍問鹽巴要用粗鹽還是精鹽,深怕有什麼差錯會觸犯天條,害呂死掉。由於當時有種走投無路的感覺,這些奇奇怪怪的偏方讓我感到很有希望,於是我也拿了呂的幾件衣服去行天宮收驚,還向神明稟告身家病史,誠心求籤,籤詩說:「病即瘥」,意思是就快好了。收驚後的衣服還有制式的折法,不能隨便打開,要等拿回病人身邊立即換上,以免招回的「魂魄」又跑掉了。說也奇怪,真的沒多久呂就奇蹟般痊癒,還戒煙、戒酒。

素鳳阿姨說,這就是被「煞」到,一定是他常常去巡納骨塔的關係。

有一次接近傍晚的時候,院方帶了些人往納骨塔邊上去,當時一直有院方要搬遷納骨塔的風聲,大家怕有什麼動作,自救會會議開到一半就和學生一票人拿著相機、DV跟著衝上去,呂也很緊張要上去,我從洗手間出來要跟,結果他大聲斥責說:「妳不要到哪裡都跟著我,留在家裡,我自己上去就好。」我感到莫名其妙,覺得他真是個神經病,跟他吵了起來,說他去我就要去,反正我一定要跟。不過就是去院內的納骨塔,結果吵的像是要去喜馬拉雅山冒險似的,後來呂為了不讓我上去,便說:「那我不去,你給我待在家裡。」

事後才知道,老人家忌諱天要黑時去納骨塔般陰氣重的地方,呂經歷一場大病,似乎也接受被「煞」到的說法,於是才激烈地禁止我在傍晚時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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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癒後,呂受文史工作者紀榮達老師之邀,參加桃園縣政府辦的「文化資產守護員」,有一連串的培訓課程,參訪台灣各地的古厝、歷史遺跡,研習古蹟的保存方式,還得分組做模擬報告。記得那陣子他相當忙碌,一會兒去桃園開會,一會兒又跑去淡水、宜蘭、台南,還有一次去桃園監工「開挖古墓」的過程,回來的時候全身滿是泥濘。我從未跟他去過,但見到週末紀老師開著箱型車來接,還有茆阿伯、敏櫻、阿強、美齡、芳琪、思靚、Friday...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出發,看上去很是歡樂,呂有一台小DC,到每個地方他都會拍照,這下可不知道該叫「存證」還是「留念」了。

沒多久,他迷上搬石頭。

台南舍、五雲舍是最早被迫遷、人工坍崩的地方,舊址成了一個大窟窿,佈滿大大小小的石頭,若說樂生院具有古蹟地位,那麼樂生院裡的石頭更是價值連城。
紀老師說因為捷運工程的開挖,碰巧讓化石層露出頭,樂生院內有一部地帶處於桂竹林層,裡頭發現含有五百萬年前的上新世青灰砂岩貝類化石,但這種資訊和樂生院的古蹟地位一樣,不受政府的正視並企圖抹滅隱藏,削弱保留的正當性。

呂相信大窟窿裡仍有其他化石的存在,只要能蒐集證據證明這一點,捷運局便不能進場施工。

於是,他成天去後山找石頭、洗石頭、搬石頭,我跟他去過幾次,大熱天在空曠的窟窿裡完全沒有遮蔽物,石礫遍地,要從中找出好看,有價值的石頭需要相當大的熱忱。最辛苦的莫過於搬石頭,有一次跟呂搬一塊中小型的石頭回七星舍,後來三、五天我的手都呈現罷工狀態。

很快地,他的房間、花園被石頭大軍進駐了,有一顆巨無霸大石我很好奇到底怎麼搬回來的,後山路難走,還得滑小坡下去,鐵牛車開不進去,即便壯丁的手也抱不住大石。呂說:「做事情要用腦袋,像妳讀書讀這麼多,都不知道讀去哪兒了!」

原來,他用大棉被墊在大石下方,四個男人一人拉一角,像搖小孩般把石頭抱回來了。那陣子,他最愛談論的就是他的「化石」,跟誰都能聊的很起勁,還說這將來都是我的嫁妝,價值好幾百萬,娶到我的人一輩子吃不完。

隨著捷運工程的大致抵定,呂嘲弄地說:「我們台灣比英國、法國還有錢,人家用水泥磚頭蓋房子,只有我們用化石蓋機場,最了不起!」

我不懂化石,不知道這些石頭有多少價值,但可以看見的是,呂用搬石頭做自己的樂生保留運動,荒天漫地的找,千斤萬噸的搬,把信念投擲在他相信的支點,雙手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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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方開始修房子了,但只侷限在小小的續住區。

大興土木之際,呂的高梁酒、長壽煙也跟著歸隊。院區開始出現「看房子」、「號位」的風聲,事實上這也不是空穴來風,確實很多院民都去看過「備案」,但要搬不搬都顯的有些曖昧隱晦,反倒是呂,堅決的說:「我一定會搬。」

此時的搬,已經擺脫新大樓的「五星級」病房,取而代之的是舊院區他處的「別墅」。呂在上頭具有某種潛在的影響力,大家會看副會長怎麼做,形成一股輿論與走向,院方更是咬緊呂這位「指標性人物」。

起初,他說要搬房子,我心裡很不是滋味,呂還說:「反省室一定會給我修得很漂亮,到時候還有假山流水,一邊給我做博物館!」這些話聽起來刺耳,我心裡偷偷暗罵:「你不是說七星舍是你永遠的家,死都不會走嗎?」甚至跟他說:「若你搬了,那我會留在七星舍,再也不去看你。」

我心裡的怨懟很快就消失了。因為覺察到呂的沮喪與低落,他開始時常晚上喝醉酒睡不著,打電話來說些讓人心疼的話。

「妳不知道,搬房子是很痛苦的事,不是妳想的這麼簡單,我一定要幫大家找地方住,到時候如果崩了怎麼辦,難不成去住大樓嗎

呂心裡的邏輯是把自己當作人質,以搬去反省室作為條件,向院方爭取十五棟的「實質」修繕,否則像大餐廳只剩斷垣殘壁,要怎麼住人呢?最早,院方說連修大餐廳屋頂的錢都沒有,後來在呂不斷談判、對罵、監督之下,隔成了七間套房給大屯舍的院民居住。

李天生阿伯原住喜一舍,緊鄰貞德舍,也是封鎖線上保不住的城壘。天生阿伯希望可以搬到雙愛舍去,但院方不答應,還是一句老話:「沒錢修」將之打發。天生去找呂,請呂幫忙,隔天呂搬去反省室的條件又多加一條:修繕雙愛舍。院方為了將院民全數驅趕至續住區,緊箍活動範圍,不得不買帳,後來天生阿伯如願搬進他看中的屋舍。

這個「交換」的過程很內心,很獨自,於是產生不被諒解的說法與情緒。有院民覺得,只要大家都不搬,那院方勢必得全數修繕,四十棟保留才有望。但持這種看法的院民其實都不在被迫遷的威脅與抉擇裡,於是這不免顯的有些置身事外與天真。

我記得很久以前馨文曾經問過呂,萬一抗爭失敗了,那怎麼辦?呂說:「那就拿一個箱子,每一個人寫一張紙條,把自己希望怎麼樣放進去,我們再看怎麼解決。」

呂心裡,其實相當在意每一個有關係的人將要面臨的狀況,抗爭走到最後,他一直在想要怎麼讓大家有個最好的結果。這個結果或許不是最好,院民失守家園,甚至對許多支持者造成打擊,但卻讓十二月三號之後,院民個人的處境不至於太過難堪,而我們還有重起爐灶的據點。

某種程度上,呂做了一個關係非續住區全體院民的潛在決定,顯的有點獨裁,但實際上呂深入思考、瞭解過每個人的需求與底線,在可能情況下爭取最大值。或許有人對他最後的保守、放棄抗爭感到失望,但若循著呂心裡的脈絡,其實他從未停止過抗爭。


七星舍搬空那天,我相當難受,沿著中山路走上去不見他坐在藤椅對我笑,映入眼簾的是空盪的屋舍,雖不是全空,但足以使人判定為「搬走」,也足以使人崩潰。突然間,我不知道要去哪裡才可以躲起來哭,馨文、詠光把我帶去他們剛整理好的故事館「療傷」,她們用一天的時間把貞德舍旁的小廚房佈置成相當溫馨的故事館,就地取材的磚瓦、木板搭成書架,牆上掛有歐陽柏燕的詩作,一旁的瓦斯爐與鍋子保留院民生活的痕跡,裡頭充滿草根文化的氣息與希望。這個空間很是美好,但我腦子裡卻不斷浮現七星舍搬空的模樣,越想越痛苦,於是開始對呂生氣,埋怨他毀了七星舍,也毀了我們在七星舍的回憶。

後來,我覺得冷,不得已要上去反省室拿外套,很恐懼地步入那個幽閉的空間,慘白的水泥牆顯的十分壓迫,轉進去房間時,見呂一個人呆坐在椅子上,望著高梁酒恍神,很沒生氣。呂說:「來吃飯。」我冷冷的說:「不吃。」轉頭就走。

一整天,在院內四處晃來晃去,到了晚上才跟著阿肥、阿烈、詠光一塊兒上去找他,以為大家一起作伴可以打破反省室令人憂鬱的封印。吃飯的桌子也是新的,塑膠套還沒拆,桌上擺了一些酒菜,玉英阿姨相當開心穿梭在他的「新房」裡。玉英是他失散多年的相好,是外頭的人,以前來往七、八年,最近一次在菜市場巧遇她兒子才又恢復聯絡。

她不理解抗爭一路走來的錐心痛,不知道面對局勢轉變,每踏一步與決定都是進退維谷; 對樂生、對土地也沒有感情與記憶,這一連串空白使她不在呂搬家的複雜情緒裡,只覺得有了「新房子」很好,玉英阿姨雀躍的心情在反省室裡顯得相當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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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十二月三號,大批警力以電鋸破門把藍阿姨從貞德舍裡搬出來。

那天清晨,許多人記錄了美麗的天空,看著陽光穿過葉縫篩漏在貞德舍的屋瓦上,異常絕美,下頭群聚綁著布條的聲援者,求見葉金川的旗幟在空中飄揚,大家相互手勾手,緊緊靠坐著。如果,這是拍電影就好了。隨著林卻阿嬷在怡園落下眼淚,枯瘦的手掌夾著衛生紙掩面拭淚,大家不得不接受這一切確實要揭開序幕。

很快,聲援者全數被抬離,院區清場,圍籬上場。

大批警力駐守在院舍前,清查是否藏有「可疑份子」。我見到四、五十個配戴警棍的警察坐在七星舍前的石桌椅,心理很憤怒,覺得他們玷污這片土地,自顧自地走進去,想整理呂來不及帶走的捲軸、照片、字畫,警察衝上來把我架離,我忍不住放聲大哭,打電話給呂說:「你快下來,警察不讓我搬,七星舍你不要了嗎?那些花你不要了嗎?還有很多很多」我早已泣不成聲,呂說:「妳不要哭,妳不要哭」很快,他從反省室趕下來,把我從警察手中帶走,我們抱在七星舍跟前掉眼淚,他輕輕拍著我的背,只是說:「不要哭了,不要哭了」然而呂的眼裡也是霧氣濛濛,淚水濕濕地潤了黑皺的臉頰。

警察站在一旁,戲謔的說:「戲演完了沒?演完了趕快走。」我氣不過,忍不住罵那位女警破麻。後來我跟呂象徵性的各拿了一張椅子,一盆花,慢慢踩著步伐踱上反省室,呂說:「你們這樣抓我們的學生是做什麼,不可以,不可以這樣子做。」路上他見到警察便罵,見到院長、副院長也大聲地罵。

回到反省室,呂叫我別再哭。「搬房子已經夠苦了,妳這樣掉眼淚,我看到也要掉眼淚。」我吵著要把七星舍的舊桌子、舊椅子全搬上來,玉英阿姨在一旁說:「這裡就有新的了,拿這麼多回來妳是有幾個人要坐。」我不想搭理她,呂也沒說話,後來呂叫敏櫻把我要的東西全搬上來了。

見到那張鋪著沾滿油污碎花布的舊桌子,心裡著實平靜許多,呂把它靠在反省室的走道上,那天中午我們坐在上面吃飯,一切好像可以重新開始。


搬房子後,呂肩頭的責任尚未卸下,續住區施工品質不良,牆壁沒多久就出現裂痕,窗戶無法密合,大水溝沒有清理,擋土牆該怎麼做才不會崩,看護醫療資源還要爭取等等,諸多影響院民生活細節的事情,他都放在心裡。

衛生署長葉金川私下來訪多次,起初呂態度客氣和藹的感謝他修房子,後續還希望請他幫忙,把不合理、不完善的事情一股腦兒講給署長聽。後來發現葉只不過是口頭虛應,敷衍了事,只在為收割運動成果鋪路,上演政治秀一場。再見到面時他氣的對葉金川破口大幹,把署長罵的狗血淋頭。之後署長再來,指導員率人把呂圍住留置家中,不讓他去見署長,院方甚至一度揚言,呂再鬧事,要把他趕走,丟到榮民之家。當呂又帶著醉意述說這些惱人的過程時,他又進入這五年多來傷心、憤怒的輪迴裡。

「我做這些事是為了大家,不是為了我一個人的事。」呂老是這樣說。

呂的大家,指涉的不止院民,還有土地,以及納骨塔裡的亡魂。這些都將是世居樂生院的成員,生為樂生人,死為樂生魂,縈繞樂生土。

反省室後頭原本是裸露的土方,看起來令人十分心驚,以前也確實因捷運不當施工造成颱風過境時怡園被土石流沖刷,導致住在怡園後頭的羅坤成阿伯被迫搬去組合屋。幾經交涉,院方才願意貼上幾片草皮表示處理。某天我去找呂,他說他把非續住區內被捷運亂挖的花草樹木全找人幫忙移植過來,種在後頭。

「這些都是國家的寶貝,他們都不知道。」呂說。

這可是個大工程,我跑出去上頭一看,那場景讓我心裡凜然震動,像極電影「檸檬樹」裡的最後一幕。差枒光凸的樹枝,整齊排成兩列,等待新生。

「這土地上的一花一草一木都是我們院民的,政府不可以隨便給我們亂挖,挖壞了我就要他賠償我們。」呂說。

呂底心對樂生的眷戀,對保家衛土的堅持,以強韌的的意志化做不同樣貌的實踐,一路上跌跌撞撞不停前進,至今尚未止步,我有幸陪他走一段,暫以此為記,盼這故事還能繼續寫下去。

2009/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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