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 15, 2011

十點鐘

林卻阿嬤跌倒了,左手臂骨挫裂,幸而未碎,便固定著緩慢等待癒合。

九十二歲了,她越縮越小,皮膚緊包著瘦弱的骨頭,頭垂的低低,背弓的駝駝,雙腳曲起攏靠在前方的椅子上,一連串的弧度讓她看起來像尊易碎的藝術品。阿嬤嘴巴講講話便會細細地流出一條透明的唾液,懸在半空中:「啊,摔一下攏無力啦,無力啦!」聲音依舊宏亮結實,妳心疼她,也不禁想莞爾笑。

她大多只從椅子起身,順摸著家具邊緣走到廁所,那天不知何故,走往反方向的床沿,她也忘了到底是要做什麼,怨嘆平白一摔,手痛的不能動也睡不好,哇哇叫的。右手倒還靈活,微微舉起,利用手腕折來折去,描述左手著地時不幸的遭遇。

每天清晨,怡園揚起一陣麵粉香,藍阿姨用帶莖的蔥頭、蔥白乾炒麵粉,短短的指節夾著鍋鏟俐落地快速翻炒,逐漸地會溢出一股香氣,客廳裡聞的到,走進房裡聞的到,甚至到了外廊下仍舊是撲鼻的香氣瀰漫,米酒要看準某個時機,嗆著鍋邊唰地淋下,噴出渺渺的白蒸氣,那真是非常神奇的時刻啊,生鐵鍋裡瞬間爆發濃郁的氣息,撲天蓋地襲捲了整座屋舍,藍阿姨帥氣地關火一撤,讓它涼。

她們把膏狀的麵粉糊平鋪在紗布上,用來裹住受傷的手臂,據說能消腫去淤,我暫看幾天是看不出變化,林卻阿嬤直說有用有用,天天都想敷,吵著連手掌都要敷:「小姐,妳看,我的手指都腫起來了,這裡也要敷!」林卻阿嬤的手,是典型的痲瘋手,指頭徹底蜷曲內縮到只剩拳頭狀了,哪裡還有手指呢?只有小小的突出一點點指甲,像枯地裡發出的芽,藍阿姨也笑:「要敷就讓她敷吧!」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藍阿姨便照顧著林卻阿嬤,從認識她們以來,便一直是這個樣子的,宛若與生俱來的天賦。藍阿姨幫林卻阿嬤換藥、洗衣服、睡前搭蚊帳、鋪床被現在兩人都更老一點,有些生活的打理讓看護接手,彼此間仍舊繫著一條臍帶,綿綿地纏繞著。
(photo:阿烈)

藍阿姨出門前必定對林卻報告一聲去向:
「阿同(暱稱),我來去做電療了。」
「阿同,我去做禮拜了。」
「阿同,我去大樓針灸囉。」

林卻阿嬤恆久地坐在房內的藤椅裡,有人來找藍阿姨撲空,林卻就像個看家的小孩說:「她去電療了。」「她去做禮拜了。」「她去針灸了。」

藍阿姨回來後也會大喊一聲:「阿同,我回來了。」

林卻阿嬤本有兩隻貓,一橘一白,叫紅猴和白猴,林卻吃飯的桌邊底下會放兩個小小的鐵盆碗,裡面裝飼料和水,底下鋪一層日曆紙,整整齊齊的餵食兩隻貓仔。
藍阿姨也把吃飯時的剔骨、魚刺碎肉留下來給貓咪吃,但她有嚴重的潔癖,冬天貓咪冷,跑到沙發上窩著睡覺,藍阿姨便拿起掃帚大動作揮舞配著斥喝:「啊,那邊擦的乾乾淨淨,你們睡的這麼爽快!好阿,好阿,這兩隻,這麼會享受!」紅猴很機靈,趁林卻阿嬤房門開出的縫兒,一溜煙就鑽進去了。

她們之間是吵吵鬧鬧,追追趕趕,然而中間接合的是國寶林卻,究底顯出的便是平衡與融樂。

後來紅猴生病死了,許阿姨幫他念經超渡,看護阿德也幫他做基督教的葬式,藍阿姨打趣說:「這樣兩邊都有做,穩當會去天堂啦!」勸慰阿嬤不要傷心,也看在終結一場追逐的份上而稱讚了白猴:「現在白猴多乖勒,都在門邊喵喵阿叫,不敢亂來。」

夜裡,怡園七點多鐘便會早早的鎖上外門,房裡仍是活動著,藍阿姨的房和林卻的房隔著一個大客廳,兩邊觀看同檔的八點檔,林卻重聽,電視邊加裝了兩個喇叭,放的極大聲,房門關著仍舊能聽見兩邊的聲頻在遙遙相合,老人都是這樣的,要有聲音作伴。八點檔播的很長,不知曾幾何時從一個小時延長到近乎兩倍,約莫九點,藍阿姨會打起瞌睡,房裡有張紅皮沙發,但她不坐,仍舊是搭在代步車上貼著螢幕看,近到你以為是不是看起來劇情會有什麼兩樣。

定是這樣邊看邊睡的挨到十點,片尾曲響起才猛然地清醒過來,騎著代步車進到阿嬤房裡,關掉震耳欲聾的電視,而阿嬤早已躺在床上,不知何時入了睡眠,同樣地,要讓八點檔喧囂陪伴到十點才可以。

玻璃門扣上兩邊的耳朵鎖,熄了亭仔腳的火,只留下廚房前的一盞日光燈,在黑漆的夜裡放出一點餘地,每當我看見牆上白底黑字的圓形大鐘走到十點鐘,藍阿姨準時地從房裡駛到另一頭,關掉林卻床邊兀自嘩嘩大聲的電視機,屋裡瞬間的沈靜下來,作為一天的終結; 她出入的姿態是那麼具有儀式感的,我便溫習到,貞德舍被拆了,而屋子裡存有一種秘密沒有被拆掉,那也是曾經讓人們哭搶到死去活來的秘密。

1 則留言:

  1. 一直想要留言,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一篇特別令人陷入沉默...不想說哪句說得好,甚麼的。就是想...安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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