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 01, 2012

黑面馬與犁頭草




圍閘似的地區裡都流有偏方,肉身實驗,口耳相傳,再微加渲染,乘上本身的一種自信,整合起來就成為了秘方,歷久不衰,專事希望與神奇的生產。

小廢有次久咳不止,咳的吵人又煩心,藍阿姨見狀便想起什麼似的,說:「來,去貞德舍,我有一種咳嗽藥水,喝下去馬上就會好!」然後便把人領走。聽說,便是一種咳嗽糖漿,甘草口味,外包裝上的用藥指示是每次一格,藍阿姨足足倒了八格,半罐都不只,再將熱開水注入,豪邁的變成一大碗公:「喝,喝下去,馬上就不咳了!」

「上面寫一格就夠了耶。」小廢有點心驚。 
「啊~喝那一足足係要做點心係麽,全部喝下去!」

小廢便喝了咳嗽藥水喝到飽,算是院區用藥初體驗,幾年後我則意外地去吃了黑面馬。黑面馬不是確切的名字,只是台語這麼發音,我也感覺到它確實能在我的肚子裡奔跑,就記成字面這樣。

某次聚會在怡園煮菜,約好幾人和許阿姨早上先去市場採買,前一晚經血來潮,整夜忍痛翻滾,盜汗無眠,就叫小廢代替去,我要睡到午後去吃現成的,便是這樣傳開了,先有藍阿姨默默拉到一邊於耳邊低語:「下禮拜洗清淨了,就來吃,連續吃幾個禮拜,以後就不會痛了。」

「蛤?要先洗身軀?」
「唔係啦,係講那個……結束的時候。」

後有許阿姨悄然的說:「攏總洗清起了後那天,開始來呷,一個禮拜呷一次,以後保證攏未痛!」

她們講這個有些低調又秘密,非因秘方,而是經血在老女人眼裡帶點私性與污膩,是專屬於女人的宿與病。男同學路過聽見插了嘴,傻不愣咚問:「吃什麼?」她們就將之打發:「無啦無啦,跟恁查甫人無關係。」若是女同學在身側,便引之加入:「我跟妳們講,這個真的對女生很好,以後連生小孩都會很順利!」

到底是什麼呢,我滿心期待的流完最後一滴血就去院區報到了。便是一種草藥,一般的葉綠色,紋脈較顯,沒有什麼特別的。藍阿姨用剪刀一葉葉的齊頭剪下,梗葉分開,她說:「這個很寶貝勒,貞德舍底拆,我趕緊叫人去就是救這叢,險的差點斷根!」將之續植於怡園,也是被迫遷的生靈之一。


吃的時候只取其葉,剁至極碎直到產生出稠液為止,打入蛋液拌勻,鍋入麻油,倒入後再加點米酒頭,煎到兩面定型,許阿姨嚴遵古法,強調絕不可加鹽巴,又因那時不足月便要離開台北,無法踐行所謂連吃四個禮拜的「正統療程」,於是就把份量極盡所能的加倍,加倍,再加倍。

原本一次是一面蛋餅的份量又長成了一碗公,還尖頭。

真是超級難吃的,一盆草混著麻油酒味還有無味的蛋。我從早上便捧著那碗公慢慢的扒,一開始還有點新奇的滋味,卻很快的黯淡下來,越吃越慢,越吃越慢,越吃越慢….

藍阿姨說:「沒要緊,慢慢呷,還早。」
到了午餐時間,也沒有人招呼我吃飯,都說:「妳今天把那個吃完就好。」

覺得有點淒涼,就帶著碗跑去反省室,那邊可好命了,有高梁酒,有熱炒,三、四個人陪著呂德昌喝酒抽煙,呂德昌也沒有叫我吃飯,他瞄一眼碗公裡黑糊糊的東西,便曖昧的嘴角上揚:「這個吃了會生孩子。」然後又跑去找周富子,她很戲劇性的大笑:「恭喜喔,澤君以前就是吃這個生出了東東,不定妳嘛也生一個。」

突然間才明白,黑面馬是包下了婦女體質裡的問題,院民心裡的區分是已婚的人吃懷孕,未婚的小姐就吃經痛,呂德昌那抹賊賊的笑就是這個意思。

繞了一圈兜回到怡園,藍阿姨心生憐憫,拿出醃漬的甘草橄欖,「配著吃,喀未胃。」還是一句老話:「慢慢呷,今天就呷這個。」

磨磨蹭蹭到了晚餐時間,只剩幾口,嘴裡與心裡卻雙雙途路漫遙,意興闌珊的一直休息,這時候藍阿姨放出懸賞:「妳緊吃,吃完冰箱有愛玉,給妳吃一碗愛玉唰嘴!」

愛玉!愛玉!有愛玉!
不行,我現在就要吃,我已經快吐了。
許阿姨說不行,藥補怎麼可以混著涼水一起吃,就厲色擋了下來。

隔七天要再來一次,阿添叔加入了推銷的行列:「常常很多女同學來,平常氣色很好,臉紅光紅光很漂亮,有時後就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疣頭結面,臉上有一個痛苦的表情在,那阿添叔就問啦,是生病嗎?她們就會說沒有,是肚子痛,原來就是女生都會有的這個問題。」

「這個黑面馬,我們以前也弄給很多醫院裡的護士吃,吃了就都好起來,從此不會再有每個月憂愁的一面。」

阿添叔講古式的敘事語調裡,包裹了地下電台賣藥的催情劑,也呈現出業績。
甚至,呂德昌生前的兩名外籍看護也在藍阿姨的愛心下服用過這個方子,開疆闢土往異鄉人弘揚下去。

然而黑面馬的侷限在於只能應用於女性,幾年後犁頭草則暗湧般的於信男信女間流傳,傳說有毒性,主攻惡性腫瘤。

院裡的老人家罹癌比例頗高,117月的時候又添了烏孤阿伯患食道癌,在榮總做了一個禮拜的檢查,年歲高了不能開刀,也不願意做化療,便回家了。隔幾月後在問起他,犁頭草於此出頭了。

「他現在就是每個禮拜吃兩次,聲音還很洪亮!」
「要不然原本是不能講話嗎?」我小心的求證。

她們壓低了音量,以為是秘密,實質上是增添一點傳奇性:「我跟妳講,那時候榮總的醫生還有打電話來問烏孤阿伯,結果聽到他還能講話就大吃一驚,醫生說,這個人從榮總回去應該不用兩個禮拜, 就會變成啞巴!」我忍不住笑了,醫生哪有閒功夫打電話給病人,也不可能做這樣鐵斷的「預言」。

「妳不要笑,他明天早上來的時候,妳自己聽聽看就知道了!」藍阿姨很不服氣,
又補:「烏孤自己也說感覺不錯,他吃的下,吞的下,連大便也很順暢!」

末了又道出犁頭草的但書:「副會長那時候也有報給他吃,可是他有去治療,有去治療就沒有用。」

犁頭草又名蛇草,吃起來又苦又麻,阿添叔摘了一小葉叫我吃掉,喉嚨就像火在燒一樣,所以服用的方式是跟香蕉用果汁機一起打成泥,遮掉那股嗆辣,求好入口。但犁頭草生長的很緩慢,往往是栽種趕不及吃,於是就珍貴了。

阿添叔的外傷日益嚴重,水爛潰化,人人都勸去鋸腳,忍耐半年裝上義肢又是一條好漢,可他是鐵了心寶貝那隻爛腳:「妳不知道,有一隻腳可以這樣踏著踏著,多好勒!」

也是,截肢不是經驗值的累積,鋸一隻,若如藍阿姨,搭配勤勉練習與樂觀堅毅的心性,便是老年重生; 但阿添叔只餘一隻,再鋸就無肉腳可踏,不免要生出虛空。

阿添叔原本自己也買了果汁機,誇誓要按日服用,但終究手腳不便,一天打魚,三天曬網,許阿姨有空的時候才到怡園打,清晨六點多讓藍阿姨送下去組合屋,從被窩裡把人抓出來,吃完再放回去睡,沒有幾日,阿添叔說:「太涼啦,我會拉肚子,我不要吃了,要用敷的!」

藍阿姨斥:「人家打好好端給你喝夠嫌落賽,烏孤也要吃,兜位生給你敷腳!」

敷腳是怎麼敷呢,一將蛇草擣爛,二將白米水多煮的軟黏,兩者相和變成藥膏。
茆阿伯便是外敷兼內服,他門前有一小畦抽了嫩葉新芽的小綠綠,那個便是犁頭草。他更加專業,還有使用說明書,密密麻麻的,看起來是百病皆可醫,茆說:「我剩這一張了,要不然分妳一張帶回去台中!」

大約是外人流進的一種偏方,A4大小的廣告紙,五顏六色的文字看來聳動生輝,於是茆阿伯四處分送時的複印也堅持要護住原貌,唯恐減損了效力:「我都去7-11印,印彩色的一張要12塊勒,二十幾張全部都發光光了,還有人要,我還要再去印。」

「你又沒生病,幹嘛吃呢?」
茆說:「這說出來也不怕你們笑,女人會有乳癌,男人也會有!以前我胸口有一個硬硬的,吃了以後就消了。」

許阿姨也吃,她神秘兮兮的拉起衣服:「我背後這邊阿,以前有一個像胎記的,很深很深喔,妳看,現在是不是都快看不到了!」

過沒多久,秀治、金國也偶爾吃,說是:「沒病強身。」

犁頭草的應用層級越來越低,從「壞東西」,到敷外傷,消胎記,最後能養身了,因而達到了廣泛的運用,然而這一開始不是打著「以毒攻毒」的名號行走江湖,如何囊括說服這些有癌無癌,帶傷未傷之人?

(photo by 阿烈)
又想起藍阿姨有一款藥膏,很寶貝,託人從大陸買回一批,數年來省省得用,也當作是禮物餽贈給有外傷的人,這個要先放在電鍋裡蒸了軟熱,而後裹在布上敷於患部,成分很特別,有獨角蓮、黃蓮、蜈蚣、羌活、全蝎……不盡然知道是什麼,但總識得一味蜈蚣讓人胡亂聯想到集百毒而有攻剋的巫蠱。

阿添叔說:「痲瘋病就是毒阿,吃毒就是吃補!」
我啐:「胡說八道,一點道理都沒有!」
 他便哈哈大笑:「你們外面的人說沒有道理,我們吃起來就是剛剛好有道理啊。」

無謂的笑意裡吐出一口煙,就像蘊著古舊病破的香氳,隨風散去的時候撲撲地治癒了吃食毒草的謬氣,化成御守般的道理,垂懸人心,莫若真是從悖反中走著悖反的道理,大約可謂痲瘋之律吧。



4 則留言:

  1. 我還帶從美國回來朋友去吃黑面馬也,結果沒有成功大肚仔,卻大拉肚子,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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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也拉肚子,小廢說:「妳肚子裡的黑面馬在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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