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 07, 2013

小玩意兒



日頭很曬,人群雜野,裹在悶汗裡逛了一些小街,沒有物慾的起念,擠擠走走,看的不知所謂。百金行裡的碎零件,種類浩繁,像是算計好了能在生活裡的每個關鍵時刻發揮作用; 清理的用具,單單「掃帚」要擺上五款六款,讓你不禁反省,是不是不曾理解過如何掃地; 髮飾店裡的各種大花、蕾絲、蝴蝶結,芋紫亮黃鮮紅絲綢黑,竭盡顏色的夾、圈、束、箍,誇張地令人難以擇下其一; 或者許多玩具店,毛絨布偶、各式塑膠車、擠打會發出啾啾聲的充氣棒槌,樣樣矇灰的粗糙感,讓簇挨滿室的物質溢出匱乏的背影。

淨是廉俗、生活的東西,暗自生出強迫式的購物,初心是想「佔便宜」,而非「買東西」。最後掏出百元買下一大包單色髮圈,長髮的人必然知道,這種小髮圈是留也留不住的消耗品,手腕,衣袋,背包底層,四處有,四處丟,終有某個早晨堅壁清野也找不到一個圈圈。想再努力些甚麼,也沒有辦法了。站在路邊喝掉幾棵椰子,幾口炸到油膩,甜鹹難辨的小點心,吞下碩大紅艷卻乾而無汁的草莓,不由得生出一點無聊,便是這點無聊,讓你看見騎樓下渾身無聊的男子。

骯兮的路面上鋪著一條(已稱不上白色的)白色浴巾,手裁(不甚整齊)的紙板用黑色麥克筆標示:70泰銖。男人坐在熙攘的中國城裡唐人街邊兀自安靜又特別本分,支手在腳邊不時揮舞,就有東西憑空地點點跳。碌碌經過的人潮沒有丁點為此停留的意思,男人和小玩意兒不以為杵,固執地操作著彷彿另一個世界的語言,反覆發生某個微小神祕的能力。

我蹲下去仔細檢查,男人的手上只有粗繭,膚色濁黃; 小玩意兒一粉一白,拇指大的棉球含糊黏著眼珠,連形體都稱不上,只能說是毛茸茸的:一對小玩意兒。男人的手掌在空中翻炒,小玩意兒就會(沒有聲音但讓人感覺)逼逼啵啵的跳起舞來,男人止動手掌,小玩意兒就像死掉了一樣臥趴在浴巾上。他比指我的手示意:妳自己試試,小玩意兒會為任何人跳舞。

我眼睛發直逗弄了數次又數次,已然是失魂迷顛,小廢嘗試用科學的頭腦找出破綻,一時半刻也無跡可循,只好拿出皮夾點錢,男人搖搖手,是「一個」七十泰銖,瞬然讓他蹦出一絲受矇詐的遲疑。我仍舊堅持非買不可,多少錢都得買,小玩意兒就是要一粉一白,不能拆散,我擔心,不成雙他們就不跳了。何況,一百四十泰銖買下不知因何而跳,卻為你而跳的無名小宇宙,殺價可謂是不懂禮貌。我喜孜孜,接過用(那種很便宜的)透明夾鍊帶裝起的一對小玩意兒,小心翼翼收進背包的暗袋,深怕瓶裝水壓傷他們的神經,折損飛舞的毛絮。

回到旅社,心念著要慎重卻又不知如何表達,腦袋裡倏地閃過男人在路邊鋪起的白色浴巾與街道的違和感,我如法炮製,從浴室裡拿了一條大毛巾,乾爽厚實,潔淨如雪,興奮地攤鋪開來,舉手一揮,再揮,不死心的揮,小玩意兒仍舊靜悄悄的躺著,像是垃圾一樣。

我不知道怎麼樣能好過一點,於是常常上網搜尋類似的魔術、戲法,希望找到某種「原理」解釋那個迷失的五分鐘,我得為自己那個此刻的著魔與發現(整個被忙竄的中國城裡只有我停下來發瘋啊),覓得一個科學理性的說法去安葬它們。

異國的華鄉,根源裡不脫顛沛流離,唯物強過唯心,求溫飽必然厚過享娛樂,勤奮熱鬧的生活下去幾乎是我對所有中國城的印象,以至於那個無言,沒有一點聲響的男人與小玩意兒們就像是(隱身的)神祇一樣,在路邊偷偷販賣他們活下去的另一個祕密。科學理性只能用來解釋宇宙的廓貌,深處裡存著難解的時空渾沌,其實更接近宗教哲學的紋理與邏輯,我想小玩意兒應該會安葬在那個位置的光點裡,就如那個男人是神祇裡的無賴,抓住人的一絲信仰,吹出一個好大的幻想。



6 則留言:

  1. 去年農曆年的事了,前陣子翻抽屜發現那對小玩意兒才又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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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妳們有碰嗎?我在印度看到類似的東西,但在夕陽中的一個角度有看到一條很細的線連接一塊石頭、小人兒跟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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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我根本沒懷疑過,信傻了,到現在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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