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 26, 2014

刪海經:鱟的戰爭與和平




(photo:  Chi-Hui )


「小時候我爸會帶我到后豐港一家餐館吃海鮮,不記得名字,也不記得在哪裡,但看到我就會認出來。」

父逝於六歲的金門友人在車子將轉進后豐港的時候,靜靜想起這個。

「啊,那裡,就那棟。」看起來是改建過,所幸尚未面目全非。

居住於此的這段時日,這座島給我最深刻的感受就是「敗壞」。
金門的地貌在幾年間變化神速,拆舊佈新的工程隨處可見,許多觀光規劃不知所云,人工的敗筆殺死了祕徑的況味,大筆的預算消耗結合失去思想的整建,打造出的是新殼無魂,索然無味的島。初看心疼,看多也就痲痹了。某次路過日夜必經之處,有棟拆了大半年的老房,外露的鋼筋樤樑不免髒凌,但可怖的是,我怎麼費神努力也想不起來它原本長得甚麼模樣。

一個地景的消逝,帶走的往往比我們所能想像的還要更多更多。

導演洪淳修的刪海經,便是帶著犀利又不失樸實的視角拍見了島嶼上類此哀傷的不再復見。

金門背負長達37年的戰地任務,老一輩人活於全面管制、事事盤問的年代,一座島的禁錮,滯緩了發展,卻豐饒了海域潮間,孕育人與自然的共存共生。靠山靠海的自給經濟無能帶來大富大利,但漁人赤腳踩沙,黝面迎風去捉鱟捕魚的身影,精準俐落的夾蟹快手,卻綻透出強韌的豐盈面容,有海的日子便能生息循環,無有匱乏。

承平後地理位置的宿命再度選擇了金門作為兩岸關係的緩衝,重重限制的小三通在08年後大量鬆綁,也順勢拋出大量的轉運人潮勢必能挾帶商機的繁華夢。

幾年下來,路過終究只是路過,只有閒暇無事的老人沒事就搭船來回金廈,賺點賣酒帶香菇的蠅頭小利,但仰賴對岸的發展想像卻宛如惡夢般地啟動了一連串錯亂的建置,繁華夢死不透,還化成厲鬼來糾纏。

導演就鱟的數量驟減,呈現出住民的兩種聲音:政治正確的生態保育觀,與仍舊殺鱟、吃鱟的在地舊俗,這乍似衝突的態度,若鑲嵌在商港建設的謬誤裡來看,卻是相互呼應的。

鱟在地球上活了兩億年,在沒有天敵又能大量產卵的條件下,鱟是怎麼殺也殺不完,但只要一項建設擾動了棲地,數量就能急遽下降到珍稀的地步,這彷彿隱喻了金門發展的兩種選擇:饒有風情的住民樣貌,還是圈地式的規模經濟?

護鱟,殺鱟的矛盾,或許代表著同一件事:永續如此脆弱,毀滅如此快速,人類卻醒的很慢。

刪海經整部片有著相當立體的透視感,巧妙的將複雜的歷史脈絡藉由「鱟」爬過沙灘上棄置的電視機,觀看出漁人與島嶼的命運,魔幻的一景卻寫實了政經浪潮拍打上岸的衝擊。後豐港的畸誕身世,也點出了金門的時代悲哀,無論兩岸間是戰、或斷、轉和,金門始終是這變化關係裡的一項祭品,伴隨著各式的犧牲與無奈。

導演跟拍了洪木櫸的一天,洪光照的出海患病,自然真誠的描繪出他們日復生活的輪廓,輕鬆詼諧的敘事,讓觀眾留有情感的餘裕近身感受,而這樣的空間讓我不禁想起張橋勇拍攝「沿江而上」裡的余水一家,那令人不忍直視,因大壩工程幾乎將垮的「該怎麼活」。

三峽大壩旅遊網的官方網站上寫著:「建好一座電廠,帶動一方經濟; 改善一片環境,造福一批移民。」 建設、經濟、觀光、安居,多麼熟悉又如出一徹的願景,這個人定勝天的念力,不問你生在強國或小島,始終讓最最仰賴土地的人們遭遇失去生計、流離失所的永恆剝奪。

如果說,金門在歷史的嘲弄下填死了一片海,而中國卻在「富強」的實力下截斷了一條江,那麼,發展夢裡的不堪,是沒有國界的。金門離中國那麼近,朗朗晴空裡就能眺見廈門的高樓而要生出一絲欣羨,不妨,再站高一點,或許還能看見背陽的陰影裡遮掩住多少的失落與墜亡。

地方政府的狹隘顢頇,是明白不過的事,但島上確實有一種大鳴大放的發展情結在支撐著縣府的胡作非為,金廈本屬兄弟島,國共內戰一別,斷絕五十年,小三通開始後再慢慢熱絡溫習,許多年紀稍長的宗族大老,跑廈門是非常勤快的,相對剝奪感也重,片中有句來自對岸的奚落:「你們蓋一個港蓋了十幾年還沒蓋好,我們兩三年就」,或許這也刺痛了某種相反的情懷。

金門因長年軍管所留存的古舊祕境與活潑的生態多樣性,卻在「封鎖」邁往「開放」的路途中逐漸迷失,呈現了一種原鄉文化的休克狀態,刪海經以鱟為喻,投影出的不僅是失去海的漁人,也是一座島的消逝,與其說這是一部生態保育片,不如說導演藉由古生物之死,講了一個關於頹圮的故事,而這道頹圮的軌跡,不僅止在看似遙遠的邊陲,或許,也已然 / 將要劃過了每個角落裡正在安居的人,與他長年相愛的微小事物。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