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 12, 2014

吃大鍋



湯伯在彌留的那幾日裡,許多人緊按著加護病房的時間去看,一天三次的縫隙裡貼著生死來去與忽忽匆匆的腳步,藍阿姨她不在乎甚麼,只堅持著過午過晚要給人一頓飽,命斥阿添叔見人就得帶去吃飯,縱使天空飄起濛絲也是執意吆喝,像是趕羊似的群起步行到附近覓食,幾日裡反反覆覆做著類似趕集的行為。我說這樣未免過勞了,大家都不是孩子,不會餓著。

藍阿姨不服氣:「妳不知道,晚上都是要趕七點半,台北桃園下班下課拼過來,一定沒吃一定巴肚夭喔。落雨天,我們現在吃好沒有,至少要給咱們的學生吃一頓燒。」

灶廚隨著阿姨們的年歲與酸疼,逐年漸次地沈寂下來,但是粗食飽餐仍舊是最基本的茲念,相互煮食一頓,共走拼搏一段,情意在吃喝的齒縫間遊走互表,貞德舍的鍋爐於此奮力猛火翻炒了一段不算短的時日。從日常便飯,小型的參訪,乃至來到大樹下聽歌看戲的絡繹人潮,阿姨們總是能端出各色菜餚,不僅料豐味美,份量也是一等一的驚人,讓人吃不夠,是要蒙羞的大忌。

許阿姨因此坐鎮貞德舍數年,我們吃吃喝喝了數年,在勞苦抗爭裡飽足酒肉美蔬與甜果,偷到了一段好日子。

貞德舍厚實樸舊的大圓桌,平時看起來顯大,坐起來卻時常擠挨的不得了,有人吃飽了就得趕緊把位子讓渡出去,趁菜沒挾光之前換進下一個人,阿添叔最喜歡招呼人家吃飯,縱使末了僅存殘渣肉屑,他仍舊面不改色,叫人去添白飯澆淋盤底的湯汁,一樣能吃的飽飽飽,因此藍阿姨總是會浸上兩鍋白米,每鍋量足十杯,像是戰備糧一樣,一個月吃掉十來斤也是稀鬆平常。

許阿姨的菜向來滋味鹹香,一口菜忍不住要扒下兩口飯,市場裡每樣平凡的禽肉魚菜都能那麼恰好地沾惹足夠的辛香油光在鍋裡撲鼻,虱目魚乾煎到金酥從鍋邊嗆下醬油,焦香滾沸的汁液從鍋底冒出密麻的小泡; 白菜滷用豬油炸過香菇蒜頭蝦米扁魚,油爆出的鮮香悶煨出菜葉的甜爽 ; 竹筍粥以大骨湯底切進足量的筍片珠蔥,灑上油酥白胡椒,湯勺舀攪之間就氣味逼人; 麻油雞全酒燉煮不摻一滴白水,落喉要熱辣到讓人雙頰潮紅如染薄醉; 炒雞肉得慢火細煸薑片起出毛皺,始能入醬入香入色入味; 依著時節也不免要忙著醃黃瓜、漬泡菜、壓菜脯

預備眾人來吃食,我們便要幫忙做「水腳」,洗菜、揀菜、切菜、備料前置作業之浩大繁瑣如辦桌(事實上也是),但一點也馬虎不得,工作得按照阿姨交辦的叮囑,葉菜仔細清洗(我們常常想過水就好)梗葉分家; 剉絲不能散了心轉換角度,否則會造成長短不一; 削皮要乾淨但不能過份蝕肉浪費; 切片切塊厚薄要力求齊一

即使許阿姨耳提面命各種訣竅手勢與眉角,做起來總是有出包的時候,像是剁雞都瞄不準,腿都碎爛了還搖搖晃晃斷不了,地瓜聊天聊到忘記泡水就整堆發黑到難看,根莖蔬果削皮削到昏頭順手把老薑的皮也削掉了,藍阿姨巡視大吃一驚,趕緊通報給許阿姨:「夭壽喔,薑母每隻都給削到白蒼蒼啦!」

我們四散在貞德舍的門邊與外廊下做小工的活,復始單調無盡的動作直至靈魂有點出竅的時候,就會忽然聞到一陣香味,許阿姨邊煮就邊分一點給這些水腳吃,墊墊肚子不要給餓壞了。炒大鍋相當費力,鍋鏟往往就長過手臂,食材要翻拌,調味要勻稱,火候要透骨,許阿姨胖胖矮矮的身軀,站在爐火前看起來總是特別的穩注,雙腳露出微微的馬步精神,氣力傾流到肩、臂、腕、手,齊身舞弄好讓鏟勺在鍋裡翻底走劃,鬢額邊沁出滾滾的汗珠,熱氣也緩蘊蒸煮著微彎的指,汗漓襟溼,共煮共燒,一股意志於此現身。

06年炙夏,樂青在國民黨部前展開絕食,緊繃疲悶綑綁了每個毅守的人,院民總是不忍學生夜宿無食,早早就來,晚晚才願走,午間就地鋪個涼蓆報紙臥坐歇息,吃喝如廁與外傷都考驗著每個人的生理極限,某個清晨,許阿姨扛來了一個白鋁鍋,裡頭是滿滿鮮亮透著光澤的白粥,米粒顆顆分明,渾圓飽滿,閃爍到像是會眨眼,眾人僅靠著肉鬆與豆棗便很快的將大鍋完食,那天早上似乎特別地精神能把頭再抬起來。

這是我吃過最有滋味的白粥,許阿姨說:「當然好吃,這不能用剩飯,是用生米去煮,煮到米芯剛好熟就給他蓋著休息。」為了滾這鍋生米,許阿姨跟住在附近的大姐借了廚房,但前幾日還躊躇著不好意思為自己去借個浴室沖澡。

巡守隊成立之後,院民也自己成立「廚房隊」,許阿姨久站久煮,膝窩和肩頭都種下病根,發作時就疼痛難耐,於是伙房轉到大屯舍,換秀枝阿姨和國良阿伯來掌廚,每天要備午晚兩餐,煮的色味鮮香,我看著幾乎不曾重複的菜色,真是難以想像要費下多少心思。開飯的時刻大家就在廚房的長桌聚集,那時每天的人數時多時少,彼此也不見得認識,但不論多話寡言之人,總是會在飯碗邊緣溜出一聲:好好吃啊的讚息。吃飽了便各自到隔壁的浴室洗碗,再回到巡守隊輪替留守的人上來吃飯,智慧型手機尚未出現的年代,棚子裡的時光會有多麼該死的漫長啊,「可以來吃飯了!」一定是枯坐裡最美的呼喚。

在外是惡火圍城,公共食堂也用爐火燒煮出一方人間,在院區裡處變不驚的安頓下一群對生命仍有渴求的人們。

藍阿姨帶著貞德舍搬進怡園後,歷經中風鋸腳,吃的越發簡約清淡,戒掉豬油改吃橄欖油,拼湊冰箱裡的剩食就是一餐,某次看她吃白粥配一碗難辨的東西,她很得意的請我吃吃看,我非常狐疑的定睛打量,竟然是冰凍的鳳梨片沾醬油,我說真是太奇怪了我不要吃,藍阿姨說:「妳先吃一口,好吃還要再討我也不給妳!」

酸甜的果肉蘸上死鹹的醬油,混著微涼的白粥咕溜溜地半喝半咬,感覺像是從無蔽無蔭的田野裡跳進一流溪水,清涼冷冽刷過肌底,直洗心窩。

同住的林卻阿嬤,緩緩滑入了一軌更老的隧道,公炊的一份便當吃不掉三分之一,藍阿姨不忍浪費就撿拾起來,從此每餐共食一個餐盒,再自煮一點園子裡的菜攪和醬油,即是一頓。藍阿姨說:「東西多到吃不完哪。」於是回去的時後我也會悉心避開用餐的時間,以免院民怕妳餓又沒有多餘的食物相待而感到窘迫。

怡園的後壁溝裡沿牆擺放著一些舊物,難免染灰掩塵,好像幾十年都不曾動過似的,有一次小廢跟我回去,藍阿姨說有男人就可以幹點粗活,讓我們去洗大鐵鍋,東挪西移合力扛出一個口徑約莫七十公分的生鐵鍋,真是好大好大讓我幻覺能在裡面泡澡,藍阿姨說:「這就是以前貞德舍在用的那一隻啊!」沒想到少了食物的映襯才驚異到我們曾經要吃下這麼多這麼多。藍阿姨分給一人一個鐵刷,要奮發的把人都埋進去使力才能刮掉上面的鐵鏽,原本潔癖如她還希望能把鍋外也刷過,老天可憐,刷完鍋裡我就出汗到快要脫水了,她就讓我們去吃西瓜。

於是我才感覺到,那些大鍋大勺大瓢收藏起來之後躺在家常的碗盤身邊,透露出一股生猛威武,非常巨悍的顯示自己的存在,要靠眾人護衛才能架薪起火,烹燒共食,自然得耗力費時。樂生至今不取巧、不喧譁、不做投機份子的警覺,或許也是從這大鍋裡慢熬出的風骨,微滾不沸,求醇求厚,入嘴會燙。

湯伯走了之後,趕集的行為也告一段落,阿添叔換成領人去靈堂拈香。我在告別式的前一天才回到院區,心裡輕輕淡淡的沒有甚麼思緒,直到走下組合屋,感覺到湯伯的屋子空蕩無生息,才撲上一股哀戚忍不住要噙淚,但又忽然撞見理應在印度的詠光,沒有預期的聚首讓兩人都呆呆傻傻的。阿添叔帶我們走進地下室,又是一個無預期,湯伯正在退冰。我們雙手合十,默默然了一陣,我告訴他,有人幫你編了一冊紀念文集,有你的,與別人寫你的,明天就會給你了呦。

晚上印刷廠的大哥親自送來院區,趁我盤點的時候阿添叔跟人家抽煙,順便問了這些要多少錢。上怡園的途中他問我錢怎麼來,我說都是老朋友私底湊,每個人出一點就有了,阿添叔又要追問,那每個人是出多少,我說就一千兩千三千四千五千六千,都有啊。他伊伊喔喔了一陣,單刀直入的問下去:「那我走的時候你們會幫我做什麼?」

我說要熱熱鬧鬧,風風光光。

阿添叔樂得開懷大笑,直直擺手:「甚麼都不用,甚麼都不用,安安靜靜的離開,我就心滿意足了。」

那個時候不知道該怎麼說,但心裡是浮起了貞德舍忙進忙出炊起的飯菜香,若能再回到那裡仔仔細細煮一頓招呼大家來吃飯,為你添飯挾菜舀湯去料,等你離去的時候,等你們都離去的時候,我們才能心滿意足安安靜靜的離開吧。

































6 則留言:

  1. 這一定是給我的生日禮物(淚)~~

    回覆刪除
  2. 哈哈哈,真的就是在912突然想起這些事勒...

    回覆刪除
  3. 剛剛留個言按一按就不見了。這些年也常常覺得自己與許阿姨快合而為一了,煮食勞動的痕跡一筆一筆地刻進筋骨裡頭,臂膀變壯不說,手指頭竟然一根根地變得又圓又粗,小肌肉發達,原來細功夫需要的是大手指。還有那種同心圓式的分配倫理,好的部位,珍貴的食材都特別挑出來留給親密的,在不分生熟皆是客的大方慷慨裡,還是硬要在哪裡讓自己小氣偏心一下才甘願。那種酸痛呀是家事勞動特有的,手指頭使力過度導致上臂疼,半夜痛醒唉唉叫時真是打骨子底地想念許阿姨啊~~

    回覆刪除
  4. 這幾年才感覺,好好吃一頓飯真是不容易,或許是大多時間都一個人吃飯,胃口不知不覺就頹靡下來,餓了就抓垃圾吃,人也就跟著頹靡了,很懷念有很多人能一起吃飯,感覺很精神。以前最怕跟許阿姨在廚房了,能躲就躲,能賴就賴。規矩多,人又兇,像是婆婆一樣,不敢頂嘴,但看到一桌子老派的豐盛真的又不得不折服,那種願意忍受許多細瑣繁重的辛勞,去餵養你吃一頓精彩的飽,好多選擇,好多樣式,好多味道,用看的就熱熱鬧鬧。我發現我做不來,可能是心沒有那麼熱鬧,就做不出熱鬧的菜。人喜歡用吃喝發洩,也很容易第一個把吃喝砍頭,一天三餐實在是太多了,只好隨便,疲倦的時後第一個把它減去,要快要方便,眼前有什麼就是甚麼,泡麵洋芋片鹹酥雞,看是油飽鹹飽還是膩飽,精氣神就這樣被偷走了。有時候回去心裡也覺得慌張,來匆匆去匆匆的,但若是坐下來一起吃頓飯,就好像把氣給撥順了,能好好說一點話,我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最早最早以前,還曾經陪阿添叔在他房裡炒菜吃飯呢,但這麼親密的事只要稍微鬆開來,就不會再有了。

    回覆刪除
  5. 下次約好一起回去吧,大家好好坐下來吃一頓。上次許阿姨帶兩個小孫子來煮了一桌,賴芷妤的弟弟一直哭著要阿嬤抱,阿嬤在廚房忙得要死,大炒鍋裡,一個大盤疊著倒扣的大盤,魚剛蒸好。魚的盤子已經拿出來了,倒扣的那個還在鍋裡,後頭還很多道菜,盤子太燙我和博任縮手不敢碰。結果許阿姨一個箭步接去菜鏟,左手抱起哭哭啼啼的小孫子,右手將瓷盤鏟了起來,一路保持平衡,穩穩的送進水槽。前後幾秒,目睹一個少林寺來的尼姑,一個不察露出了蓋世神功。飯要好好吃。尤其你胃不好。

    回覆刪除
  6. 好啊好啊,叫小玉和溜溜也來吧,我都還沒看過呢,真想聽有孩子在裡面哭哭笑笑,考驗我們都長的更大更沈了,像許阿姨一樣可以hold場。昨天厭食,晚晚小廢才把我拖出去吃飯,點了一碗味精粥,吃幾口就翻臉走人了,回家傷心到哭了一陣,好像溼答答的刷洗過地板,今天起來覺得特別好,決定好好燒點菜。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