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 11, 2010

聽富子在唱歌(上)

(攝影:阿烈)


「祝英台,妳來了!」

最早到院區的時後,富子阿姨叫我祝英台。她說我的臉細細長長,像古早時代演祝英台的女主角,是讚美,也藏著拉近彼此距離的羞澀。

那時我在阿添叔的房裡煮菜,湯伯伯會進來坐,裡頭說話的聲音機哩刮拉放的很大,路過的院民---像是阿濱、燦桐、萬進阿伯會探頭看一下,拉點門縫開開闔闔,偶爾代步車就整台開進來。

富子阿姨不一樣,她只會靜靜站在阿添叔的房門邊,跑去開門想拉她進來她會把手甩開害羞的說:「不用,妳陪恁阿添叔就好。」然後又晃著身體走回家,於是我尾隨在後,跟著到她家門口聊天。從此,這成為富子阿姨呼喚的模式,不開口,不要求,現身拒絕又轉身離開。

徐炎明伯伯還在世時,富子鮮少讓外人進到家裡頭,她老公多數時間都在床上躺著直到傍晚時分才會出來走動,為了避免打擾伯伯休息,我們便待在外面說話。後來,富子阿姨開始煮飯給我吃,她總覺得,要為妳做點什麼,才好意思和妳一起下去。

富子很會煮菜,因為手指頭蜷曲不太方便,多人要吃的時後還是會請許阿姨擔主廚,她會幫忙出個一兩道菜端到上頭。她的炒米粉是大家公認第一名,看起來清清淡淡沒有醬色,配料也不多,卻出奇好吃有滋味,每種小小平凡的的味道結合起來竟然如此涮嘴。

蓬萊舍聚餐時她會悄悄注意自己的菜消失的速度,像是芒果炒牛柳,竹筍排骨湯。她從一大早就開始控大骨湯,想著炎炎夏日還是要用點清爽的食材搭配,於是把盛產的芒果入菜,學生大快朵頤直說好好吃好特別,富子謙虛地微笑,其實眼睛盯著被秒殺的菜盤無比得意。

她還有些私房菜,像是「麵包果」。我從來沒聽過這玩意兒,她說花蓮很多,過去台南舍前面種有許多顆麵包樹,麵包果可炒可炸可煮湯,她常常摘來料理,卻被捷運挖掉了,有夠無彩。後來她阿姊從花蓮帶著麵包果來看富子,她趕緊煮成一道湯品,說:「妳快吃,這個就是麵包果!」 原本唾手可得的果實變成罕有的珍寶。

她從來不問妳吃飽了沒,只會丟下一聲’’甲飯’’,人就飄走了。她在門口擺出低矮的小桌還有兩張板凳,除了米粉湯,還有水果、餅乾、大罐的汽水兩瓶維他露P、黑松沙士,這兩種款式跟可樂相比深具台味,最常出現在院區。富子阿姨整頓好之後,心滿意足地說:「有沒有像中秋節在烤肉。」

我們從來也沒有認真吃掉過這些東西,一切只是為了弄個場合而已。

富子出生後很快就失去母親,兩個哥哥在父親外出工作時不知道該如何照顧妹妹,整天跟爸爸說:「有妹妹在,沒辦法,沒辦法。」她的父親也是沒辦法,只好將富子送給別人當養女。

出養的家庭算是類單親,有養父和同居的女友,跟一個阿姊,因此她很小就開始學習洗米煮飯,當一個有用的女兒。小時候她很羨慕隔壁鄰居能燙捲捲的頭髮,像洋娃娃似的吸引著每個人的目光,小富子一邊煮飯,一邊把菜夾加熱,跑到浴室對著鏡子,用燒到火熱的菜夾把頭髮一束一束捲起來,幻想自己也能得到美麗的波浪髮絲,沒想到,頭髮燒焦了。

大一點,發出痲瘋病後就被抓進樂生院。她的原生哥哥一個對她好,一個看不起她,同桌吃飯時歧視的眼光讓她的手直直抖,飯菜掉滿桌,從此她很害怕和「健康人」一起用餐,深怕手抖著抖著,抖出過去落魄的場景。

中間入院後的事,她講起來的總結便是一句:「有夠歹命。」

有一次她拿照片給我看,一大包,裝在塑膠袋裡,有出遊也有人生大事,我笑說這麼有紀念價值的東西竟然包在菜市場的塑膠袋,於是把她的結婚照拿去表框,照片立起來之後,富子阿姨說:「妳看,以前我的腰這麼細,好像捏一下就會斷掉。」反覆端詳著,她覺得自己年輕時長的還算不錯。

徐炎明伯伯是介紹認識的,約會幾次後媒人跑來探聽,富子阿姨口風很緊,害羞的什麼都不敢說,倒是伯伯抱怨了:「她坐摩托車都抓後面,不敢抱。」這句話傳到富子耳裡她卻很得意:「我不會跟人家胡亂來,眼睛多看一下攏歹勢。」彷彿她是傳統、保守的傑出女性,可圈可點。

婚後伯伯出外工作,她則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幫孩子做飯包,洗衣打掃,連鄰人家前的走廊順道一併弄得乾乾淨淨,人家說,富子掃過的地,麻薯掉到地板也能撿起來吃。

富子體恤老公作苦力很辛苦,每當伯伯要主動分擔家事時都被一口回絕,她心想要好好服侍丈夫,做個好妻子,甚至還有男人進廚房是代表女人失職的奇怪心理。過去樂生院內家戶裡頭沒有加熱器,要用熱水必須走一大段路到澡堂打回來,富子阿姨每天在伯伯回家前一個人提著大水壺去裝熱水供他洗澡,扛到家後再用大棉被把水壺包住,怕水冷。

沒想到日子一久,外省老兵的大男人性格被寵的無法無天,怎麼叫都叫不動了。
她很氣,諄諄告誡我男人不能慣,慣壞了吃虧的是女人,即使是煮飯,老公也要幫忙洗洗切切,不能站在旁邊等納涼,否則便會重蹈她的覆轍,落到「女人做死攏應該」的下場。

「一邊煮菜一邊談戀愛」--富子阿姨朗朗上口的格言,宛如悟道的兩性專家。

富子阿姨生下三個女兒後便在體內裝避孕器,後來有點發炎,心想反正年歲已大乾脆拆掉算了,結果四十五歲時意外生下她的小兒子--樵荻。

她很常叨唸樵荻,要他有禮貌、多唸書、孝順父母、不要頂嘴、找好工作就像是最最最傳統的鄉下媽媽對於一個男孩的期待,方式也是直接的、粗糙的,就是不停的唸唸唸。

樵荻就讀科技大學,喜歡打線上遊戲,課業方面漫不經心,平日不是睡覺就是看電視,也不太懂得說話,容易不耐煩,有著青少年殘存的彆扭,但質地很善良。

徐伯伯過世後,剩富子阿姨和樵荻共同生活在一個房間裡,沒有隔間,兩張雙人床並排放著,睡覺時各佔據一方,某個很冷的夜晚,樵荻問富子:「媽,妳會不會冷?」順手幫她拉上一點棉被。短短五秒鐘就過去的事,她隔天講述起來反覆十多分鐘。

一次母子倆吵架,是富子起頭情緒化的把無名火遷怒到樵荻身上,他氣不過,大聲對母親回嘴又重重將遙控器摔在地上,砰一聲關上門就跑出去了。他在惱怒的當下卻打電話來拜託我去安慰富子,樵荻說:「我知道我有不對,可是我也還在氣頭上,麻煩妳去安慰一下媽媽。」

這個愛穿垮褲,時常露出大半內褲的少年仔,心底其實是個愛著媽媽又無法表露的小男孩。

她總是很掛心兒子的一切,樵荻跟同學到烏來玩,富子便說騎摩托車很危險,油錢很貴,不能載人,萬一出車禍賠不起但她並不是很認真的擔心這些,只是嘴上頻頻唸著,好像保平安一樣,然而摩托車卻是她變賣金子瞞著其他人買給樵荻的。

去堵馬的那個早上,行動結束後富子阿姨要我快打電話叫樵荻起床,深怕他來不及上學。我總是提醒她兒子已經成年,不要老是緊張兮兮,她仍自顧自著唸:「每天早上沒有我叫他兩三次,他根本不起床!」

樵荻曾交過一個女朋友,長的清清秀秀很可愛,每天便忙著接送女友打工上學,富子阿姨嘴上雖說不贊成,但探聽到新進展卻十分興奮急著打電話分享。我問她長相,富子說:「生的不錯,瘦瘦的,不過腳骨屁股喀大摳。」她又嫌女孩不夠大方,不懂得討她歡心,不像學生每個都跟她很親熱。

我笑她把初次見面的女孩拿來跟相熟幾年的學生比,真是太不公平。富子阿姨叫我中秋節去烤肉,讓女孩知道富子很好相處,可以和年輕人叮叮咚咚。換言之,要我去把平日和她說話的模樣「表演」給女孩看,我啼笑皆非,眼裡只見到一位寵兒的老母親。

表面上說女孩不夠積極主動,實際上則是富子阿姨急著想跟兒子的愛人打成一片,此時和學生的往來就變成理想中的範本了。

一天,她說他們「那個」了。我還以為她偷聽,沒想到是樵荻自己爆的料,他喜孜孜跟富子說:「媽,我不是處男了!」我猛虧富子阿姨,唉呦,要做少年阿嬤囉。她啐一聲:「我有叫他套仔要鎖緊緊!」她一邊說,這麼早就做太兇對身體不好,一邊又常常跟我討論起這件事的細節,好像兒子長大了。

後來小情侶分手了,富子一派風涼:「我就說太早交攏是假的。」


(攝影:阿烈)
徐炎明伯伯,我認識的很少,不論他生前或死後,他的形象總是「富子的老公」。某個下午,徐伯伯跑出去買了三碗牛肉麵,他身子很高大可是走路很慢,看起來傾斜不穩,也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勁。

他說:「妳很乖,買牛肉麵給妳吃。」
這是他唯一跟我說過的話。

我幾乎都要想不起這個人了,只記得進到富子家裡,會有個伯伯躺在床上休息或者看電視,他不發出聲音,久了也就很習慣將之視為一種背景。富子也從來不說「我老公」,她會說「恁伯伯」。

徐伯伯走的很突然,送急診後的隔天就過了。告別式上有很多參加抗爭的支持者去送他最後一程,富子很欣慰:「要不是我,哪有這麼多學生去送恁伯伯,公視記者還來拍!」

伯伯過世之後,富子倒常常罵起這個人,她說伯伯自私,喜歡自己到處遊覽,不像富子的出發點都是先為別人著想,在家中當個大爺茶來伸手飯來張口,背著她偷偷喝酒,要不是那些阿比,他肯定能在多活幾年

她批哩啪啦宣洩著為人妻的熊熊委屈,講著講著,這把火又燎到兒女身上,轉變成為人母的辛酸苦衷。與老伴、親子間的衝突不滿,還在的,已逝的,混雜著無可挽回的情緒,全部乾柴烈火一股腦的燒起來,長年來支撐著一個家庭的肩膀突然間垮下來破碎成為種種埋怨、不甘,哀嘆著她從來無能得到對等的回報與重視。

某天,她在會長家唱卡拉OK,陶醉的唱著落山風,直到歌詞來到---薄情郎要走,全無來參常….…..黃昏的落山風」富子喉頭一緊,哽咽著唱不下去了。

她常在夜裡自己起身坐著,想著這麼多事之後,眼淚擦擦再躺下睡。可能是床鋪空了,只好湧出許多壓縮塵封的愛恨情愁把雙人床填起來,成為另一種背景。

富子是虔誠的基督徒,她曾經拉我去教會作禱告,當時她還擔任執事,星期天做禮拜她會打扮的特別美,耳環項鍊也會挑最醒目的。節慶時教會辦活動,她常問我能不能參加,富子並非存著「傳道」的心理,而是純粹想分享她的生活,讓妳看熱鬧的場面,還有吃到很多免費的食物。

有一次她要在禮拜上朗讀聖經的某個段落,想先預習可是又不識字,富子便叫我讀給她聽,她只要邊聽邊念就可以記得。念聖經不難,但是要用台語念就是另外一回事,光是「保羅」兩個字我們就雞同鴨講很久,我的腦袋一直閃過心經裡頭的般若「波羅」蜜,保羅還是波羅,耶穌還是佛祖,全部混在一起了。

後來我問她有沒有順利,她咯咯的笑:「讀嘎亂七八糟。」

教會是富子生活的重心之一,卻也是飽受側目的地方。基督教是跟院方最親近友好的宗教,抗爭的事情在教會裡頭自然顯的很不得體,而富子的個性很圓融,出外不與人爭執衝突,遇到不中聽的話就忍下來,極度在意世俗眼光與外在輿論。她總是默默的做著自己該做的事,像善盡本分的小學生,乖巧安靜的負責打掃區域,掃完了,在看有沒有人需要幫忙。

自救會的「本分」和教會的「本分」卻不太和諧,參與抗爭後,有人見到富子便轉頭假裝不見,或者冷言冷語的嘲諷她吃飽太閒。對於這些教友的白眼批評,她始終很無奈很傷心,她以身為自救會的成員為傲,也同時憤怒著那些人的不理解。

後來其宏和宜君發起了樂生禱告會,每個禮拜一晚上不間斷的聚會使得基督教長老---阿梅阿姨也對這群「抗議的孩子」改觀了,富子提起這件事總是眉飛色舞,好像一吐在教會隱忍的怨氣,清白著她並非異端,而是正途。

富子在經濟上是拮据的,領到賠償後卻對教會「奉獻」一筆不小的數字,她說,「教會都在看。」基於害怕流言斐語的心態而捐款,實在為她感到抱不平,我勸她口袋裡有錢過下半輩子才是真的。但富子不這樣想,她處事的原則是吃虧無所謂,但不能害人,事事要做到「不讓人講話」。因此她對於說長道短的語言特別敏感,被刺傷的程度也遠比別人深。

她花蓮老家的親戚打電話說,收到一封給周富子的信,是通知她繼承養父的一筆土地,富子喜出望外要我幫她處理,心裡巴望著終於有好運落到身上。但我覺得很奇怪,養父幾十年前就過世了,不合理的狀況太多,總之先幫忙著把事情問詳細。她每天都很期待,想著如果有土地可以怎麼辦,最後才搞清楚原來那封信是張房地產的廣告。

她每個禮拜都會買大樂透和威力彩,有一次她正在看開獎,我叫她別作夢了。隔天她說:「妳說不可能,結果我中兩百摳!」人生不就是這樣,越想要的越得不到,以為無望的時後反而會得到點小甜頭,於是她持續每個禮拜花一百元買這小小的希望。




























6 則留言:

  1. 好好看喔,我和詠光同步看完了,從頭笑到尾...下集快出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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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哈哈哈,我們有沒有很快就留言...富子阿姨真的超可愛的,終於有人寫出她的真性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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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有有有,超快的,應該頒最快留言獎給你們...我在阿烈相簿找富子阿姨的相片,發現每一張都離不開麥克風...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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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我好喜歡妳筆下的院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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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噢,謝謝Chyng,是院民真的很可愛,又有好多種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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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花蓮感恩寺,
    是我阿姨安享天年的地方,
    非常幽靜。
    感恩寺附近就種了一棵麵包樹,
    表嫂說麵包果可以做各式料理,
    是花蓮的特產。
    沒想到富子阿姨也會做,
    有種奇妙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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