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 12, 2010

聽富子在唱歌(下)


我常覺得抗爭活動是富子的興趣,歌唱表演則是她從中發展出的事業。

「每天早上蟬在叫」一炮而紅後她便瘋狂迷上作詞作曲,上廁所在哼歌,洗澡在哼歌,不時地想到某個主題就要做成一首歌。她的症頭是,話說到一半,突然無預警轉換模式開嗓唱歌; 或者在大清早打電話來,一句開場白也沒有就直接對著話筒進歌,曲子結束後才聽見講話:「甘有好聽?」睡夢中聽到富子悠長的抖音,讓人一邊生著起床氣卻又想捧腹大笑。

她很喜歡去到各個場合唱歌,每次表演完會興奮的描述整個過程,從幾點到,場地多大,人數有多少,掌聲何時響起,觀眾的表情,誰誇讚了什麼,還有人拿起手機在錄音如數家珍一一的講,像是剛從遊樂園玩回來還捨不得睡的孩子。

「我昨天歌詞先唸一遍,再擱用唱的,條工用哭調仔,我看頭前學生目眶攏哭嘎紅紅。」

她發現蟬在叫很催淚,有時會運用點哭腔加強效果,嘴裡唱著唱著,使出渾身解數唱出院民心聲,音曲詞中領她重新經歷這段坎坷路,太投入的瞬間竟忘記那全是自己的,她說:

(攝影:阿烈)
「唱告落尾,連自己嘛感動,險的嚎出聲來。」

演出後她去上廁所,聽眾在途中包圍著:「阿姨,妳做的歌好好聽!」她的虛榮心與成就感被吹捧的高高,整個人像站在雲端飄飄然,重複咀嚼著這些美好。

做歌變成她的私房禮物,牧師走了她做一首歌,副院長走了她做一首歌,朋友開店她做一首歌; 富子探望鋸腳的藍阿姨,去了兩三次,終於遇到病房沒人的時後,因為她要私下為藍阿姨獻唱一首描述她熱心助人的歌。

藍阿姨瞇著眼聽完:「金價係敖,無讀冊歌詞夠ㄟ到對句。」

黑手在樂生院開演唱會時邀請富子上台獨唱,但她抱怨著只能唱兩首,還被點歌指定要唱「蟬在叫」,可是唱膩了,她更想發表其他尚未問世的新作品。礙於時間的關係,老師直說歹勢沒法度,真的只能唱兩首。富子頻頻叨念這件事,晚上睡不著,失眠想著真可惜怎能不多給唱幾首。

開場前我先到她房裡,她揀選著漂亮的衣服,思考如何搭配才夠顯眼,最後挑出一條帶有亮色的緊身褲,樵荻斜眼睨著:「那件妳穿的下嗎。」富子開心的很:「怎麼穿不下,我又沒有很胖!」

她開始擦水粉抹口紅,對鏡梳髮,嘴裡哼著:「今仔日來去作歌星。」

輪到她上台後,忘記她到底唱過什麼,只記得她在掌聲中迅速搶白,用偷渡的方式多唱了一首歌。

抗爭前期,富子很膽小很怯懦,毫無自信。

有次在台北縣政府開「安置協調會」,地方代表動員兩台遊覽車的樁腳到會議上鼓譟,散會後人潮中冒出一句:「無路用的死苔疙,刺目!」 富子的眼淚立刻從下垂的眼瞼間掉出來。

國民黨部前絕食靜坐到第三天,警察帶著盾牌棍棒出現的時候,富子也哭了。她擔心學生受傷,害怕這幾天的努力白費,不明白這麼弱勢的一群人為什麼老是落的被政府扭手架脖子。

學生計畫讓院民到外面的小公園唱歌和新莊居民互動,富子也是不敢的,她說不要去,要辦就辦在中山堂邀請外頭人進來比較好。

一次表演在園遊會裡,沒有舞台,只在中央區隔出一塊場地,於是唱歌時會被遊客近距離包圍,富子很怕,東閃西躲不敢坐第一排。

幾年走下來,她漸漸從抗爭中褪去畏縮的因子,她說:「我們是在作對的事,不免驚。」我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變的樣子,只是某天忽然想起來,發現記憶裡有「過去的富子」,以及眼前站著很不一樣的「進步富子」。

富子很積極的「出去」(要去抗議,院民就說「出去」),她說藍阿姨手腳歹勢,阿添叔常常腳痛,湯阿伯痛風會發作,每個人有許多不方便的地方; 而她還能走,就要多幫大家走一點。她常說自救會是一個團隊,大家要互相體諒扶持,鬥陣拼下去。

她講的好似自己好手好腳,其實富子也有外傷,雖說不若其他人嚴重,每天還是要在腳底墊上厚厚一層紗布才能走路。

她很崇拜李會長,喊他「鄉親」(同為花蓮人),有時自救會裡有不同意見,富子永遠沒有例外地跟會長採同樣立場,還把會長的考量和想法加強覆頌,闡述起來頭頭是道,更加襯托會長是個具有知識、智慧的領導人,我常笑她是會長的頭號小粉絲。

自救會開會時,藍阿姨和富子阿姨的代步車並排停在蓬萊舍的尾巴,離長桌有一點距離。富子從不在公開場合發表自己的看法,總是靜靜的聽,到了要數出去的人數時再默默舉手。

開會在下午,她常常中途打瞌睡(雖然很多人都會)但若問她開會講了什麼事,她又能挑出重點,再加點自己的說法。不知是真的有聽到,還是會後去找會長阿伯惡補來的。

她口才很好,對於抗爭裡頭發生的事越來越有自己的語言,常常越講越激動無法停止; 條理分明,口齒清晰的程度並不輸給她視作典範的偉大會長,可是她從來只在私底下講,正式場合見不到富子說話真正的模樣。

她對於「私底下」的判定是依靠場合氣氛而非人數、對象。若是五、六個學生在身邊圍著她,她能真情流露,無法收尾的侃侃而談,但若是開會,就算只有一個學生在,她也是不說的。

我問她,這麼會講話,為什麼出去不講?開會不講?
她說:「出去給恁會長、恁阿添叔講就好,他們喀敖。」

樂生的抗議現場基本上還是留給男性的場域,當媒體多、場子大的時後,女性會害怕失言或者不願意拋頭露面而推託給心目中認為「會講話」的男人。富子一直覺得自己是負責唱歌的。

會長說,不該老是由他發言,應該大家輪流讓每個人都能講講話。而富子的口才在「私下小眾」的場合裡演練的越來越好,好到連她都憋不住,慢慢大家也發現到:「富子嘛就敖講話。」她所獲得的讚美已經逐漸累積到及格的自信可以「對外公開」了。

某次去北投機廠的行動,換成富子拿麥克風發言,她回家後立刻打電話做嗣後轉播。她先說一個題綱:「起頭我先共院民的立場,裡面也有為捷運局設想,還顧慮附近居民的觀感,這樣三方都有顧著到,不會讓人家感覺我們很自私。」

接著把行動裡的發言重新講一遍,說完之後,還有「風格介紹」。她說:「我的個性不會跟人家起衝突,所以我說的比較柔,比較圓滑,不是像恁阿添叔用’’基本法’’那款。」(基本法指的是阿添叔叔每次被舉牌時破口大罵的一環髒話)

富子平常說起阿添叔用髒話幹儌集遊法時,就會一邊模仿一邊笑的花枝亂顫,很是欣賞。但她是女人家,在外頭不可講粗話,發言要溫柔婉約,走感恩得體的路線。

她問:「我阿捏共甘有好?」「有道理嗎?」「重點應該攏有抓到呴。」

富子帶著自信的提問,興奮等待旁人的肯定,無論如何一定要再三從別人口中得到確認,才能安心自己的表現。

她交代:「妳這幾天看看網路有沒有報出來。」

富子只要在行動中有發言,就會囑託我看網路上有沒有報導她說話的樣子,但那些都是小行動,根本不可能見報。她也不太氣餒,只說:「妳再找找看,說不定會有。」

運動沈寂一陣子之後,上個月院內人權小組的會議讓富子又興奮起來。自救會因著照護、裂縫的問題太過離譜而出席這個「傀儡小組」,痛批院方、捷運局各種不當作為,學生也動員起來坐滿整個會議室。

富子會議上仍舊沒有說話,回家後卻開始講個不停,她津津樂道那些「會講話的男人們」把院方釘的滿頭包,又想著自救會多年忍受大樓派的批評污衊,透風落雨出去為大家爭取利益,背負勞苦心酸卻也與有榮焉:「咱是站在正義的一方,不像別人捧懶趴說有錢有勢人ㄟ話。」

我趁機問她,人權小組過陣子改選,自救會要不要找代表進去卡位?富子說:「那個算是『體制內』,我們不要進去給人家綁手綁腳,玩嘎無意無思,咱還是在『體制外』喀自由,講話大聲免顧慮東顧慮西!」

原來她已經在體制外的衝撞裡玩的不亦樂乎,看不起「人權委員」這個正經八百的假封號。接著又忍不住:「不要看咱不起,自救會還是就有力,別想看咱衰洨!」她說著說著實在太憤慨,覺得兩個人在房裡講不過癮,於是她說:「來,去會長家,問他什麼時候要開公聽會。」

打開門見到會長在桌邊吃藥,他笑瞇瞇的:「蘇環阿,妳看今天我們這一場打的怎樣阿?應該還可以吧,我看院長整個臉白唰唰。」我還來不及回答這個得意的假問句,鄉親兩人便開始你一言我一語討論起會議上的攻防戰,會長自豪地分析他講的話有多重意涵,直切重點又給院長留點台階,但弦外之音卻讓人權小組顏面掃地。

這番成就感也是有副作用的,會長說,開一個早上的會議讓他血壓飆高,中午回家躺到四點多大氣才能喘過來。

抗議的時後富子會留意聲援者的面孔,她仰賴每個人的外貌、行事、學籍作為一種代號,從前她要講其宏,就說那個頭毛QQ; 耀婷就是捲毛的女朋友; 欣潔則是頭毛削短短那個; 潔皓是推石頭在路上走的那個,小管和清雅是兩個生的像雙胞胎的其中一個,如此複習幾遍以後才能正確地把名字記下來。

行動完,她會喜孜孜的說今天有好多人,運用模糊籠統的描述來點名,像是「那個家住台南」,「那個落落大摳大摳」,「那個以前有來過巡守隊」,「看起來像查甫其實是查某那個」亢奮程度和聲援人數成正比,每次行動她最期待的就是下計程車後看看來了多少人。

831暌違已久的市府行動喚回百餘人,富子見到許多舊雨新知非常開心,她不太在意官員的虛應回應,卻樂於觀賞那片黑壓壓的群眾,感嘆著:「真是有疼心的人,落雨天嘛騎車淋的濕勾勾。」三鶯部落揪甘心出動二十人,富子特別跑去致意,她依舊害羞不說話,只是眼睛看著對方一一點頭微笑。

717台灣人民挺農村,樂生那卡西受邀凱道開唱,院民回家後七嘴八舌,湯阿伯說:「咱夠唱嘎蓋大聲。」富子和會長說那天凱道人數真是不少,卻又接著補上:「不過還是沒有我們遊行的人多。」 而後頭這句才是重點。過去大大小小的行動,這麼多人不離不棄地站在院民身後,富子說起陰雨天寒黎明前的蘇官邸,豔陽曝曬柏油路上熱騰騰的六步一跪,很感恩也很驕傲。

呂德昌那時在榮總住院,隔天播新聞我喊他看,說自救會去唱歌給農民打氣。呂阿伯瞄一眼:「這個哪裡有我們以前人多,沒有。」懶懶轉過身補上:「我們那個是整條馬路滿滿的,現在去給人家幫忙幫忙也好。」

凱道開唱引他們想起那個光輝燦爛的午後,會長說:「我坐在拖板車上,根本看不到凱道的盡頭。」富子說:「對啊,我看還是樂生的人喀多,有五、六千人。」會長道:「我看當時不定告七、八千人也有!」

我心裡忍不住笑,415遊行人數隨著老人家的回憶莫名往上攀升,院民每想一次,就不經意的多加點人,樂生運動的高潮種在院民心裡,摸一下就灌點水,人數當然不停長大,抗爭歲月想起來也越發耀眼奪目。

富子還不罷休,硬要指出樂生的與眾不同:
「我們還有從國外來的,像馬來西亞、日本、香港自己出機票錢嘛來看。」
「挖大門口那天,台中、嘉義、台南,滿四界ㄟ學生聽到樂生出事誌,半瞑仔嘛總跑來!」
久處邊陲的樂生院,用原地保留的口號讓台灣島從南到北,越過國界吸引海內外的支持者遍地開花,這些小花兒開在富子心裡,好像她也曾經跟隨著到過這麼遠的地方。

做運動不是比人數,看拳頭,但在院民眼裡這卻是最直白的語言與理解。

樂生院爭到什麼,輸掉什麼,對於走到今天的富子來說已經不是最要緊的事,訴求在長年抗爭中稀釋成不時變換的標語張貼在她的體內,而外來者持續穩定的支持成為她踏實的後盾。她時常想著這些無親無故的關懷,不論熟識的,僅認得長相的,或者是群眾裡一個個不認識的無名者,對她而言皆是萬般彌足珍貴,好像天上掉下來的禮物陪伴她一起進入奇幻的旅程。

抗議場合的衝組,大樹下跳舞的行動藝術家,遊行中搖旗吶喊的學子,校園巡迴的聽眾,行動中綁布條舉海報的人頭,網路上串連的鄉民,獨立媒體的持續追蹤,隱藏茫茫人海在富子歌聲中落下的眼淚這些種種在不同場合、形式支持過樂生的個人時常被富子阿姨掛在嘴邊懷念著,現實生活中這群人散落各地,富子卻將之形成一個無名的集合體放在心裡---她說都是因為這些「正義感、價值觀、理念、疼心」才讓樂生院走了這麼久。

樂生院被捷運弄壞掉了,聲援者卻在這幾年的街頭裡不知不覺同步打造一項溫柔的工程,無名的集合體為富子搭建起一座恆久舞台,不太華麗卻堅固無比,符合老人家實在實用的要求,她在上頭扭著曼妙的姿勢唱歌,手持麥庫發表她的老人經,掌聲讚美擁抱一直來,那個把頭髮弄焦的小女孩也不再拿著自卑心作怪了。

7 則留言:

  1. 好感動喔....最後一段好精闢!!妳這篇可以公開嗎?看看哪裡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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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可以阿。富子真的很有趣呴,我覺得院民個個都很可愛,只要想起他們講話的模樣都超有畫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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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我已使喚丘阿肥去找了(妳這個部落格應該沒有很公開吧)!!
    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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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是沒有很公開,但網路上沒有秘密...妳這個使喚丘阿肥...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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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蘇環小姐,這真的是太生動了。害我坐在電腦前面像白癡一樣的噗ㄔ噗ㄔ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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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我覺得好像在看一部以富子為主角的電影,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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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真的好看到爆,哭到掛笑到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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