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 05, 2010

台北小記




到台北,總是不停,不停地移動。

朋友碰面在A地,買東西到B地,找咖啡館發呆到C地,探望院民到D地,家人聚會在E地,看醫生在F地,晚上借居在G….,跑來跑去雙腿腫脹,以為走過很多地方之後才發覺自己始終停留在路程之中。

 不趕時間的時後偏愛公車勝過捷運,等公車像是等開獎,眼巴巴看著駛來的號碼,不對就嘆口氣,對了就能離開站牌邊的廢氣,錯過了,心想只差這麼一點便搆上了。坐在車裡,清楚地參與移動的過程,這個路口哪邊轉彎,紅燈的時後機車上的情侶與妳並肩等待,雙手環抱這麼緊,越過窗邊看著,好像自己在談戀愛。繞行的路徑經過廟宇、商家、公園、小吃,接著是一所學校,制服書包很快大批的湧入,有人睡著了,突然驚醒在某個靠站,匆匆趕在關門前下車,那麼,他應該住在附近。妳便知道早上他打著瞌睡重複反向的路徑去上學。外頭的地貌穩定的轉換,路上發生過的風景非常確實從身旁一幕一幕接替過去,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總是安全的。

捷運不遲誤,不須引頸盼望,幾分幾秒都在螢幕上倒數,掌握之中的快捷鑽到地底卻在呼囂間斷了線。因為又快又黑,即使從始站到終站坐這麼久,妳從來不知道身處經緯,只能仰賴每隔幾分鐘的廣播聲,聆聽一個個建構出的地理名字。從北邊到南邊,剩下鑽進地底與冒出地面的兩個點,中途城市在迅速位移的考量下被省略,成為一軌隧道。

城市,在不停的擴張加法中,悄然減去累贅的拖延。

去市政府抗議的時後,新建的地下通道完美連接市府出口以及尚待開張的阪急百貨,逛街的人,拿公事包的人,都能免於外頭的紛紛雨絲,優雅而整潔的進行人生的理想活動,城市與城市該有的人,越來越體面。還有京站,在台北的轉運中心,時常,我會在北車迷路,尋找指標的時後發現到處都指引著另一種移動:捷運、高鐵、火車、客運、公車、計程車,能到遠方的東西幾乎匯聚在此,搞不清楚誰要來誰要走,又是誰可以永遠的留下。

大姊家緊鄰信義區,我寄居於海山,來回板南線兩端的途中闔了眼,不小心便以為跨越兩方國度。從海山出站的手扶梯很長,排隊等候上升的人更長,原以為在鬧城才有這番景致。十點多,幾乎全是返巢的倦鳥,形形色色的模樣都有,學生,上班族,做工仔人,少年人浪蕩後的暈染殘妝,大抵都是勞動過後的樣子,從書本、業務、廠房、工地、夜店、壓馬路各式的勞動過後。晨間列車出發的時後人很多很靜,有座位的眼睛都閉上了,打開的呈現渙散,與閉上無異,年輕一點的有耳機打發,或者拿份Upaper看看八卦,總之,距離勞動的場所,還有這麼一段路。

信義住宅區的模樣很單一,很蕭索,低調貴氣的奢華風從樓房蔓延到街道,騎樓乾淨有序,沒有亂糟糟的雨棚機車,也沒有小吃攤洗刷的髒水,每個人走在上面都存著康莊大道的雍容與自信,路邊的小店時尚,有設計感,不過是一杯各式蔬果打成的爛泥,也能寫滿一面牆的好處,兩百元喝下肚的是養生還是身份,或者是專屬身份的養生之道。這裡的人際不若想像中疏離,經過積蓄、社會地位的篩漏,反而使人與人之間有種別緻的親密感,上下電梯間相互友善的問好,記得彼此的姓氏樓層,笑容可掬,彬彬有禮,大有同道中人之感。這群人越過生存的高標群聚於此,千辛萬苦(或像喝水般)擠進溫和良善的國度,隔絕城市中的閒雜人等,藉以索得區隔與安全,如此,高房價也不是壞事,失控的成交額建立更嚴密的揀選機制,確保彼此身份的整潔。

樂生、海山、信義計畫區,我一不小心就被隱然的邊際線給絆倒,階級的邊緣,勞動力被驅逐的邊緣,消費力上漲的邊緣,很低很高,再再位於一種邊緣,離不開也進不去,是城市發展擴張了,還是人們被迫/自願,前往/停留borderlines

可以說出一百個離城的理由,卻時常眷戀起橋上的台北。以前常從公館轉上永福橋到小廢家,一上橋風灌的眼睛睜不開,機車後座冷冽極了,死命抓著前方衣角搏點溫度,右手邊的日落灑在寶藏巖,因為高度和距離的關係,城裡的畸零角落顯的異常淒美,那些喇叭聲和竄流的車潮頓時下降成一種背景層次,隔絕於藍紫橘紅的天色之外。還有自樂生回家的橋,那座叫重新橋吧?返程通常在晚上,避過放學下班的時間,635乘客並不多,我喜歡坐在車肚子中間單人的位置,前方有欄杆,稍稍具有包覆感。過橋的時後光線很人工,除了快速道路旁的路燈便是車燈,從車裡望去,亮點隨著車動保持著速度拉長成線,散佈成面,黑幕裡搭綴黃澄澄的色調,城中暫顯的靜謐幽雅。

河水偶爾能浮在表層,不時地,有點波光。悠長的河岸裡頭什麼都看不清晰,至多透過四散的光折射出恍然形態,像在城裡勞動的樣貌,存在,卻不能/被看見,最終作為一種似乎的幻影,擺盪其中。

上次意外在台北停留近月,接連很多天不出醫院、院區以外的地方,某個暫告段落的晚上,八點多在西門捷運站下車,身體很累,卻冒出「走走吧」的念頭。大學時候離這兒很近但鮮少踏足,覺得太鬧,太青春,太高昂,漫不經心的走在裡頭顯的格格不入。那個疲倦的晚上,我卻非常著迷於此,在六號出口前的廣場停留許久,人潮圍觀一個年輕女子打鼓,打的好不好我無法分辨,但確實是那連連的鼓聲把人帶回現實,我才發現醫院和院區具有隔離的效果,待的太久太純粹,會忘記世界本來的樣子。鼓掌,投錢,點歌,換曲,真的聽傻了。

繞著西門町把同樣的路兜成圈子近乎迷戀的持續行走,周邊越吵雜腳底越酸疼存在感才越來越靠近。攤販看起來好認真好賣命,努力吆喝的丹田在體內一定膨脹的飽滿才能生產這般作用。於是我也下海翻擾,通通一百五,結帳的時後大聲公碰的傳出:「這小姐買三百!來來來,賣出一件沒有第二件,通通可以打開看!」

招牌、店家、活動看板、乞討者、喇叭重低音、小販、油煙、潮T、型男靚女、流行歌曲整片商圈齊力召喚,漸漸把人從隔離中拉回這座城,意識到這邊有這個,那邊有那個。

龍山寺前
離城前到龍山寺拜拜,群聚的老人始終集合在某個定點,一圈或一排,彼此間不互相往來,在局外人眼裡又成為一個和諧的整體,之中男身居多; 多次在不同時段來到龍山寺,這樣的景象不曾缺席。我在廣場間駐足一會兒,實在是太好奇於這樣的「集會」; 有人賣藝唱歌,稀稀落落的圍觀盯著看,這是最能被理解的區塊; 另有一群圍成圈站在草皮上,「站著」本身的高度又添加幾許私密,若要討論什麼,不該是坐著嗎? 一些人手裡握有紙條,一端捏皺在掌心,外露的部分是用粗黑麥克筆記下的數字,大概是簽牌的號碼; 或者一個個形單影隻的遊民隨意落在椅邊,柱旁,蔭下,看起來最髒,最懶散,最安逸,最自在。


廣場上很吵,左顧右盼卻找不到聲音來自哪裡,老人不是靜默便是低聲談話,連操持本省或外省的口音都聽不見,頓時間真是錯亂極了。群聚的老人無解,廟裡的扣問無解,延續著廣場前的錯亂感回到家裡,繼續著錯亂無解的人生。



















1 則留言:

  1. 「時候」寫成「時後」,扣分。

    不過,游蘇環的文筆真好~加到一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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