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 03, 2010

吃藥


吃飽飯後我見呂阿伯心情還不錯,便悄聲問:「你的藥呢?怎麼吃?」
呂嘆口氣,搖搖頭說:「被他們收走,現在剩這些,一包一包。」
我安慰著:「這樣也好,很方便,你才不會亂吃。」

 「什麼亂吃,哪裡亂吃,不舒服沒有藥會死人的,你們不懂!」惹來一頓脾氣。

早先,我聽說過這回事,呂阿伯一口氣吃了太多心臟藥,mini怕吃出問題阻擋著,呂罵得凶,mini也哭的厲害,弄得雞飛狗跳,最後敏櫻把藥全收走,防呂亂吃,讓護士每天配給份量送到山上來。

無故挨頓罵,只好哄他快吃藥轉移話題。呂阿伯手指頭緩緩地,一折一折慢慢拆開白色的藥包,挑起一顆咖啡色膠囊說這是吃肝的,另一顆白色圓碇是吃胃的,最後一顆是吃軟便,拉開抽屜裡頭那排是安眠藥,都對,他都知曉,沒有亂。

吞完了,他又起身進到房裡,偷偷摸摸找出一顆紫紅色的小藥丸。
「這顆是哪兒來的?」我問。
「藍阿姨給的,這顆吃心臟,很好,很有效。」

我心裡嘀咕,哪有人把藥視如蔥蒜般借來借去,特別是講究劑量的心臟藥?呂說:「你們不懂,以前醫院裡就是這樣,消炎、止痛的藥都是一樣的,他拿不到就來跟我借,大家的藥都是一樣的,沒有分別。」

他們吃藥有種邏輯,覺得好了就少吃點,不舒服就多吃點,止痛一顆不止疼就再加一顆,安眠藥一顆不能睡也再加一顆; 心臟喘不過去,同理可證,再來一顆。而呂的心臟病始終沒調整到適當的藥量,夜裡總是喘不過氣,又時常感到心臟要停止了,這樣的折騰下他便循著同樣的道理一直吃,一直吃,看在旁人眼裡就變成意識不清的「亂吃」了。

於是,呂對於大家勸誡他「亂吃藥」是很生氣的,彷彿把他當成老糊塗,把藥收走更是限制他「自救」的能力,莫怪大家都被罵的一塌糊塗。可是藍阿姨不一樣,他們是同道中人,足以相互理解。

我問起藍阿姨這件事,她竟狡黠又害羞的笑:「他跟妳說是我給的喔,我叫他無通講出去,他還老實跟妳講。」藍阿姨洋洋得意起來:「我拿給他的時後,妳都不知道他有多高興,我教他趕快藏在褲袋裡,不要被發現!」

藍阿姨說:「醫生叫我每天吃兩顆,我感覺吃一顆就夠了,所以有剩很多可以分給他,那個藥不錯呢!」我嚷嚷著怎麼大家都自己作醫生,真要不得。

從入院以來養成的用藥習慣,一時要扭轉有困難,雖說藍阿姨不會發脾氣,倒也軟軟的堅持著:「這無要緊啦,艱苦時無藥倘吃,才是危險」,接著又補:「他說,吃了感覺有效捏!」 她擔心我也要搶下那顆藥。

原來,呂「亂吃藥」的事件發生時,藍阿姨上去排解過,mini見到她像看到親人般哭的撲簌簌,抱著藍阿姨猛掉淚,想必是挨罵後非常委屈,藍阿姨見狀心裡很捨不得,幫腔著:「藥無通黑白吃」,懇勸呂不要亂罵人,mini是為他好。而呂脾氣再壞,定也不敢吼他敬重如大姊的藍阿姨。

貌似調停後,藍阿姨見其他人(敏櫻、mini、護士、指導員)都走開了,轉身偷偷把自己的藥塞給呂,好康道相報:「這個吃心臟的,你吃看看!」,皆大歡喜。

藍阿姨把心臟藥當成地瓜葉一樣分給呂阿伯,一邊永遠少吃一顆藥,另一邊則是不定時地偷吃一顆藥。那顆紫紅色的小藥丸從怡園的桌櫃上累積出一大袋後輾轉藏身於呂的褲袋裡,散落成一小顆又一小顆的秘密用藥,衛生紙層層包裹著磨擦出粉屑,藥緣邊都碎了。我見呂心理上相當依賴,又小心翼翼地保護這些藥,便不再開口說什麼。

我眼中像是胡鬧般的事情,在藍,呂間卻是一番情深意重,溫暖地透出一道界線劃開份際,劃開院民與我,劃開正常與不正常,使得我駐足了,不忍心也不應該踩踏過去糾正它。

樂生院幾乎是從醜陋與污名中開出的生命之花,於是,我也該學習從我的「不正確」中看見他們的「正確」,收起我的擔憂與苦笑。錯置的藥丸,像是存著某種秩序,一種心意、互助與理解,只容納著院民的腳步。


3 則留言:

  1. 這些小故事都會讓我更愛他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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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甜甜的又想皺眉頭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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