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 27, 2013

腳下有捷運開過



呂德昌過世數月後,阿添叔的腳上檢查出癌,院內有癌之人屢見頻繁,好發不同部位,人人熟稔之,唯獨皮膚癌與外傷本一家,院民不以癌病看待,想的是傷。


阿添叔向來熱情言辭,唯獨牽扯自己的時候,特別保留。藍阿姨鋸腳的消息由他到處傳說,惹起陣陣心疼與探照此起彼落,熱鬧了斷腳在膝下空出的冷清,鋸腳前藍阿姨說:「醫生講是皮膚癌,哪裡有這麼嚴重,我自己知道,這是外傷好不了。」決定前總是這邊想想再翻過來那邊想想,即使到節骨眼的地步,夜裡仍舊要翻來覆去迴圈盤算,傷口好不了,那要帶著傷有腳抑或失了足離傷,腳是肉,傷也是肉。藍阿姨與之共處數十載,對傷懷抱著希望,像常人一樣需要著腳。

曾經問過許小姐,痲瘋病的外傷怎麼就好不了,她在樂生為院民打理換藥多年,仔細照顧過各式傷口,許小姐說也不是好不了,就是得忍耐著不去動,慢慢地,慢慢地,總是可以慢慢地好起來。這個「慢慢地」確實慢慢地漫漶在傷口邊上,藍阿姨從年輕時忍耐著要活動,便慢慢地走向病變。

「從前怎麼不能忍耐幾個月,讓外傷好呢?」
「這哪有可能,每天要工作洗衣服,照顧病人,還有(林卻)阿嬤,哪有辦法不動躺在床上,躺久了才不會動。」她發笑應答這痴問。

好於勞動不求人的性格讓藍阿姨把傷口矢志般地帶在腳上,結痂成死皮就多做一點,裂開迸血就少走一點,紅腫潰爛又稍癒暫歇的循環如節氣般的作用輪輪輾過變形的足,每當醫生宣告化成癌,他們總是不以為然,半矇著心眼看作是大一點的發作,捱撐到下一輪,如往年,如往常,如往日為生活踩踏的不得不,非得等到循環不再,換藥頻仍也抵不住膿水滲過紗布,再暗地裡考慮看看,留下傷還是留下腳。

截肢圈裡很流行坐辦公椅,藍阿姨鋸腳那天收到一張椅子像是替代品般的禮物,從此就貼著椅子在房內滑溜來去,乘著烏孤阿伯送來的心得與心意,不踩地的走走做點小事,接電話喝水吃藥按轉遙控器,流利的像是椅子上長出的人,就是偶爾腦子裡迷迷濛濛,忘記右腳留在手術台,從床櫃邊翻身下踏不成,轉瞬踩空落地,她怎麼堅忍也受不住這種摔疼,趴在磨石子地上嚎哭,把靜謐的老午後吵響,得了幾處烏瘀傷。

於是藍阿姨有兩本舊日曆,一本停在五月十三日,鋸腳後不知誰撕去一日,否則應當把帳面記在五月十二日。另一本則停在十二月三日。

貞德舍拆掉之後,藍阿姨在怡園裡難以吃睡,盞阿姨擔心著高血壓與血糖,拿著飯菜在眼前拜託,她才像數數似地,一口,兩口,三口的吃進去,沒有多久發出小中風,把慣於勞做的她嚇傻掉,便又認真起來復健。從前貞德舍的洗澡間沒有白瓷洗手台也沒有蓮蓬頭,單調的格局古舊方正,只有兩側整排到底的洗手槽,水龍頭是接水管的極簡陽春款,冷水極冷,熱水極熱,要有經驗才有妥適的溫度,但入口處沒有門檻只有緩坡,林卻阿嬤能沿著牆垣慢慢的踱進去,少了那些現代化的設備則讓藍阿姨可以整台代步車暢快地駛進洗澡間,大臉盆泡身小臉盆舀水,手腳歧缺的痲瘋患者完全依賴這種細節自主生活,屋舍不是「住」,而是早與人磨蹭出「活」。

初進怡園,暗夜酸楚人後哭是免不了的,難以克服的還有洗頭。乾淨明亮的浴室讓外人譏諷是「迫遷進別墅」,藍阿姨卻是活活被折騰,代步車再也開不進洗澡間,只能將衣物脫去後光溜著坐爬進到浴室裡; 洗頭則站在洗手台前挫敗,腰彎不下去將頭毛打溼,手舉不起蓮蓬頭,小勺子沒有舀水的地方,無所適從像難以控制的水一樣淹流滿地,只不過洗澡房間便做起小水災,一地板的覆水難收暗湧出失守的火車棟,她說至始就做好決定,沒有戰到最後一刻死不會甘願,「我藍彩雲要用抬的才有可能離開」,這是她對貞德舍的許諾,零八年十二月三日電鋸劃過木門,見證了老人與家的山盟海誓,那天冬陽絢美,如詩詠泣。

(photo: 慕晴)

藍阿姨收起日曆本,撫過紙面日:「兩個都是重要的日子,唔通忘記。」

年輕人有傷,便一心求忘以減去苦痛。老人家有傷,則安在心裡默默數計。從而每當問好,藍阿姨便能覆答鋸腳到今日已過幾時,離開貞德舍到今日已過幾時,日日不忘,日日過活,翻天覆地的風雨凝鑲在骨子裡熨襯妥貼,好讓血肉密合,裝上義肢,重學走路,自力更生。惱人的是,裂縫也鑲進了房子裡,磚牆到地面蜿蜒出大蛇,水泥補抹如此無濟,大年初一的夜裡後山有人放鞭炮,霹哩啪啦轟然大作將之驚醒,藍阿姨速速裝上義肢往客廳裡衝,以為房子終於要崩壞去了,我說:真要走山哪裡留時間給妳裝腳。藍阿姨也笑:想說走山也要去救阿嬤,趕緊把腳穿一穿。

我見藍阿姨鋸腳後勤勉重生,便一心勸著阿添叔也去鋸,總好過癌病纏身。他老是顧左右而言他,假裝耳背的離題敷衍。起初我想成是男人無用,平日威風有謀,但在關頭上永不若女人勇敢,藍阿姨才月餘日便下定決心,阿添叔眼睜睜拖過了大半年,讓人心焦。

(爛腳與沒有腳)
拖著傷的日子不好過,阿添叔換藥時必定深鎖房門,誤闖必惹他發怒,一日換三次仍舊趕不及傷口污溼紗布,疼痛隨身在側,僅大發作與小發作之別,後來吃止痛藥過活,從此談到截肢便學鴕鳥說話,一句「不痛就好」打發過去。那段時間,阿添叔的臉色越發蒼白,身形也消瘦,我打量著他的外貌,卻度量不出傷口幻化成何等鬼怪啃蝕著足末。

巡守隊那年的夜裡,我曾進到門後,那時候看起來還好。阿添叔第一件事便是交代鎖門,尚無所知的我感到是神祕指令,見到他把網套與繃帶繞開,熟練地圈圈解落,好奇地逼近裸露的足,忍不住用手觸碰,粗糙龜裂的皮膚帶有白癬粉末,不規則的圓狀,細瘦的腳骨,似一隻變形的高爾夫球桿晾在桌上,腳底板有一個洞,像被怪手挖出的窟窿,四周佈滿堅硬的死皮,中間有血水和粉嫩的傷。

我拿著小剪刀修剪傷口,每剪一刀心裡就顫動一下,深怕弄疼有知覺的部位,阿添叔倒是老神在在:不用怕,邊邊那些都死掉了,不會痛,不剪掉會刺痛到傷口。我問,是否剪去死皮傷口就能復原,他說:這個腳每天踏來踏去,不會好啦。

即使知道不會好,也沒想到未來會傷到那麼重,重到雙腳成空。阿添叔與藍阿姨的鋸腳之別並非差在勇氣,而是數量的問題。年輕時為了替院民爭取加菜金,他整座山跑上跑下的聯署眾人向院長談判,終局是成功有獲,卻也因此讓傷口爛肉,鋸去一腳餘一腳。

「有一隻腳可以踏來踏去,多好妳甘知。」阿添叔吐一口菸,喃喃自語一股難。

某日他突然撥了一通電話過來,沒頭沒腦:我呴,想來想去,不想去截肢乾脆投入大樹的懷抱。我心裡一震,終究不是手腳不方便的人,只想著癌的可怖,命與腳,當選命,便怨念起這種消沈。呂德昌罹癌後眾人辦過一場「樂生回娘家」為呂打氣,也為鋸腳的藍阿姨。席間馨文說出一句:夢想不是自己的,也是大家的,阿公阿嬤的身體不是自己的,也是大家的。我便將這句話的情景與心思回覆給阿添叔。

過沒多久,他便去截肢了。

悄悄的,不願意發佈,怕驚擾生活繁忙的大家探視,至今快一年也未讓下港的家人知情。截肢僅半身麻醉,隔著一簾布幕半醉又清醒的聽見電鋸的聲音,最驚人的是,腳落地那咚的一聲。

癌走傷癒,阿添叔的膝下也雙雙空斷,他說:心裡實在很捨不得,這幾年全靠這隻腳陪著我四處去,立法院啦,文建會,衛生署、總統府⋯你說到哪裡都是有它陪著我,你看藍阿姨那時候要出去就很困難。想說自己換藥看換會不會好,沒想到它還是不爭氣⋯。

阿添叔從未想過癌,惦的是傷,是身足與共。他對自己的腳講究起情份,計算出功勞,續住家園是願,無奈難以信仰乞求,仰賴步步爛腳去踏實希望,小小的安居夢,奢侈的用傷築,以血祭,拿肉養。

你可知道腳亡,會如魂魄返家探望。鋸過腳的院民都經歷過抽痛,述說那個痛千真萬確從樹脂材質的腳底板抽起來,好像暫時的,每隻腳都帶著傷還魂,荒謬的痛感攀疼住膝下無腳的老人,宛若捷運從來不曾需要過這座山頭。
 
(photo:阿烈)


(photo:阿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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