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 05, 2010

我們經歷的那場死亡(一)

(攝影:阿烈)

這天是2010七月一日接近中午的盛夏。病房裡拉著簾子,沒有太多光線,溫度很低。我從外頭熱呼呼的路程上直直闖進去,你靜靜的躺在那兒。

你說:「腿跌斷了,妳不要哭,沒有事。」
我搖搖頭:「我不會哭。」
你緩緩的:「明天這個腳要開刀。」
我只能說:「沒關係,我陪你。」
你緊接著:「好。」

 呂德昌見到我的第一個交代,是洗蚵仔。

早上他的老鄉李天生託人從金門寄出五斤海蚵給呂,金門人對海蚵有莫名的執著,堅持台灣蚵膩口不好吃,農曆五月十五開始後七天,聽說是金門蚵最肥美的時節,錯過就可惜了。一到手,阿珠阿姨先拿走兩斤,剩三斤,呂說:「三斤也沒有好多,妳回去上頭分一分,看是一斤給藍阿姨,一斤給富子阿姨,剩一些我們自己留起來,自己不要留的太多。」

呂又說:「藍阿姨手腳不好,那個蚵要洗乾淨才送過去,蚵要慢慢小力的洗,洗好多次才可以。」接著,連洗蚵的位置、器皿、方式都一一交代了,他說要在外頭水溝邊洗,拿個板凳在那兒坐,髒水跟著水溝流掉才不發腥臭味。

呂德昌就是這個樣,做事情非得順著他的條理邏輯,錯了他可是要罵人的。

鄭淑梅是樂生院內的指導員,近年升官,大家都尊稱她一聲鄭主任。

五月十二日的清晨,呂發病,他渾身發抖、嘔吐、腹痛,獨居的他只有緊急鈴得以對外求救,樂生院的每棟房舍裡都設有緊急鈴在床頭附近的位置,有些旁邊還會寫上大大的字報:「緊急鈴,不要亂按。」據說,緊急鈴按下後,救護車三分鐘之內必須抵達,種種樣貌看起來煞有其事。

緊急鈴在操作上有點複雜,別以為按下去後安全系統就會即時啟動,其中更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各條件齊出搭配。首先,緊急鈴必須沒有故障,再來,另一端的值班人員還在崗位上。這些條件有了,那就是這位患者的福氣,表示命不該絕。

大概院裡的苔疙是歹命人,庇蔭不夠,通常遇上的都是裝飾用的緊急鈴。

幸好,呂德昌每個月花六千元,請一位院內的看護工晚上來作伴,他的工作是晚上九點到早上六點陪呂德昌睡覺,撫平他夜裡萬一發生事故卻又無人照護的恐懼。呂德昌像是未卜先知,這位看護工上班不足五天,就發揮「活動緊急鈴」的功能,即使如此,救護車仍舊在四十多分鐘後才姍姍來遲。

進入迴龍醫院後,呂德昌患有肝癌人盡皆知,卻被收到「一般外科」做診治。當時,大家對呂的病情一無所知,只能繪聲繪影描述那天清晨,硬朗的漢子邊吐邊哭的等待救援,我一面揣揣不安聽著這些消息,一面等待科學的數據說出明白的語言,把呂德昌的生命公告、量化。

無奈,醫生神龍見首不見尾。

鄭淑梅說,她有護理的底子,她跟醫生通過電話,病情都很明白,由她轉述就可以了。於是,我被領著進入指導員的辦公室,在A棟大廳一樓旁側,方方正正,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慘白耀眼,十五坪大的位置上常常不足三人辦公。

鄭淑梅才剛把電話掛上:「我跟王醫生通過電話了,情況很不好,沒有多久了妳要有心理準備。」

我追問:「情況怎樣不好?」

鄭主任懷帶悲憫的口吻:「現在我們已經給他用最強的止痛藥,開始給他做安寧比較好,現在讓他舒服最重要。那個嗎啡都是管制藥了捏。」

我又問:「那現在腫瘤情況怎樣?黃疸?肝功能?胎兒蛋白?」沒有這些細節我又怎能確知他身體的腐敗程度。

鄭淑梅用大嬸聊天般的態度說:「腫瘤都很多顆阿,癌指數也都很高沒有降阿,妳說的那些都很高很高了。」隨手還翻翻病歷,搖著頭。

我僅剩的理智只能虛弱的問:「要不要讓他再回榮總檢查一下?」

鄭說:「他們終究是會走到這個階段,老人家真的不要折磨他,讓他舒服,做安寧緩和,有尊嚴走完這程才是重要的,捨不得是一定啦,妳要一直強求,就是多給他添痛苦。」

鄭淑梅親熱的搭著我的肩,還抽面紙讓我擦眼淚:「妳不用擔心,醫院一定會好好照顧他,這是我們的責任,我們就像是一家人。」

我擦乾眼淚,深呼吸又深呼吸,做足準備後才進到呂德昌的房裡。呂休養後,看起來還算精神,說話很大聲,開的玩笑也還是很好笑,兩相對照下,我的紅眼眶顯得失了準頭。

那個晚上,我去會長家裡坐,會長問:「他有沒有好一點?」我說:「精神不錯啊,講話很大聲,也還會罵人。」會長嘆一口氣:「指導員跟我說,榮總那邊說他已經擴散了,治療沒有什麼用,以後如果沒有什麼特別就不用回去,在院內給他修養就好。」

去年十一月,呂因為心臟不太舒服,意外被診斷出有初期肝癌,因為迴龍醫療設備不足,自行轉往榮總就診,那時呂算是早期發現的幸運兒。之後在榮總做過幾次治療,最後從榮總出院是四月底的事。

我心裡暗嘆,不過才兩個禮拜,病程發展的這樣快,原來榮總也放棄了。

會長又說:「所以我去看他,就叫他要看開,吃到七十多歲了,不要放不下。」
語落後,會長還引心經的字句與我解釋執念、放下、空等等道理。

呂德昌和會長都是佛教徒,會長屬於有智慧有修行的教徒,而呂是有拜有保佑的那種。呂的個性相當直拗,對於不爽快、不正義的事便會想辦法爭取,大吵大鬧,唯獨疾病纏身,他無人可鬧,只能氣惱自己身體不爭氣。於是他絕對無法參透佛緣裡的空。

再者,他向來堅持勞動,習於勞動,一倒下,身體便無所適從,那股鬱悶對性急的他,更是折磨。這些性格上的因素使他面對疾病不若旁人灑脫,雖說橫豎總會一死,苦的不是臨終蓋棺,而是死前這段身、心、靈的煎熬,未知的期程,無人相伴,還有,那鉅額的看護費用。

回到金門後,對於這件事始終感到恍恍惚惚,是我不願面對生死的課題,還是以為依靠某種信念便可扭轉局勢?寫信告訴馨文這件事,我說呂德昌有時候很虛弱,有時候很精神,我也分不清楚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虛實之間很是磨人。

於是,呂德昌(好像)要死的這個消息在網絡上散佈開來,許多人去看他,有人說他看起來很好,有人說他看起來枯瘦衰竭,大家在各自的回報中交叉比對,揣測呂的病況究竟是何種等級,但總脫不開哀傷而悲嘆的氣氛。

呂從迴龍醫院返家後,我曾經試探著問:「要不,我陪你再回榮總看看?」但這樣的勸說只有輕輕擦過邊鼓,從不敢正面敲擊下去。

呂德昌回的生氣:「都要死了,我不回去,那些治療是把人當做實驗品,妳都不曉得。」

確實栓塞治療是辛苦的,從跨下開個小洞伸入管子,把藥劑注入肝上的腫瘤,阻斷血液讓腫瘤壞死,治療完的傷口要壓沙包四小時,全身直挺挺平躺六小時不能起身移動,副作用會發燒、畏寒、注意發炎感染,體力則要一、兩個禮拜後才能恢復。

但這些,和做「人體實驗」可是兩回事,腦袋清楚的呂德昌沒道理攪和在一起。

呂又說:「這次會吐會痛,就是給那治療害的,我不回去給醫生做試驗品。」
我心裡暗罵,呂德昌怎麼這般番癲,明明在榮總做治療時還說:「妳不要擔心,看這病怎麼來我就怎麼跟他鬥。」才過沒幾個禮拜,整個思想就轉彎了。

我罵他:「你不要亂講話,那種治療老就做很多年,就算醫生要實驗也才不找你這種老的做!」

呂也怒了:「我哪裡亂講話,指導員他們都跟我講過,是妳傻傻的都不曉得!」

親耳聽見的,院民轉述的,吵架裡意外聽見的,指導員的耳語無所不在。

唉,罷了。如果呂德昌的病況已經無可控制,那麼爭執榮總的治療是不是一種實驗簡直雞、毛、蒜、皮。時日無多,尊重他有限的選擇,別再忤逆他才算有點良心。

雖然心裡存有讓他回榮總檢查的慾望,但又害怕是自己放不開的私心使他活受罪,畢竟指導員都把榮總醫生的說法給帶回來了,鄭主任也明白的說各項指數都很高,再執著下去,就是我不懂得體恤病患身體的苦難,也落伍的跟不上安寧醫療的精神。

呂雖說不再回到榮總被「做實驗」,但不表示放棄自己的生命,求生的念頭仍舊不減,只是看在眼裡有點好笑。一日,他說:「人家說,要我現在開始每天吃糙米飯,還有,用一種油來把毒洗掉

我立刻搶著說:「該不會是椰子油吧!」
呂提高音量道:「對對對,妳怎麼會知道!」
似乎印證椰子油確有神效,無遠弗屆,更加增添他的信心。

這個椰子油在院內真是有名,從前曾經發起團購,說他是神油也不為過。許阿姨拿來減肥,每天早上喝一小杯椰子油,便能整天不吃飯; 富子阿姨拿來煮菜養身,還有燒燙傷的時後當藥膏敷上去; 林葉阿姨拿來泡腳,在大的橡木桶裡注進八分滿的椰子油,每日浸泡一小時,油不能換,直到油整個發黑就表示毒素都排乾淨了,我見到那桶油時林葉阿姨已經勤奮不懈泡上兩年,油大概是混濁的黃色,隱約還能見到正在排毒的雙腳。

我能猜到是椰子神油並不希奇,但是椰子油如何治療肝癌就是新把戲了。
呂說:「要先把椰子油冷凍得像冰棒一樣,然後再從屁股那邊慢慢放進去,給他融,油就會流到身體裡把肝的壞東西都洗乾淨。」

我想想,這接近心理治療的民俗療法應該還不傷身,就也不答腔了。

另外,從金錢的規畫,也看得出呂德昌求的生存年限並非「沒有多久」。
從呂拖著病體後,一直憂慮看護的事,他的體力已經不足以像過往般自己種菜、洗衣、煮飯,打理日常瑣事,而住院期間請人看護更是免不了。晚上他老是睡睡醒醒,憂慮著住在體內的病,骨頭發酸又不時的有莫名疼痛,身心狀況讓他從無一夜好眠; 早上醒來四肢無力,餓的難受,想起床煮東西吃,沒走幾步路卻又搖晃的發暈,只得趕緊坐下喘息。

24小時看護公定價一日1900,呂德昌只要住院,錢就像流水般有去無回,導致他常常不顧身體狀況急著要出院,為的就是節省一點看護費,幾個月下來,積蓄燒光大半,怎能不心慌。

呂腦袋裡常常轉著在想法子。

他盤算著,以手邊的積蓄和每月的生活金、救濟金,一個月兩萬元上下是他勉力可負擔的極限,如此,才能撐上一年半載。他找過以前的相好、院內的看護工、不知名想賺外快的阿姨,但這些方案最後都有種種因素無疾而終。

他也找過金門縣政府。金門縣長李沃士當選後曾去樂生院探望過呂德昌,呂當時跟他談了很久,表示在樂生院的金門人不到十人,以縣政府的資源財力要照顧這些人並不困難,希望爭取到以後就醫期間能申請看護費的補助,否則等於放任無依無靠的老人家在病中等死。呂說:「當初是國家把我們抓來裡頭,抓進來以後就是你們要照顧。」

李縣長口頭上答應了,稱讚呂德昌言之有理,結果公文發下來後,卻變成每人過年時可領到兩千元紅包。

呂氣的大罵,直說:「我才不跟他貪這個錢,要的是照顧!」呂不死心,一直想著病好一點要回金門,到縣議會裡頭去演講遊說,把看護的補助落實下來。
無奈,他的身體沒好,於是他去找同鄉李天生,要他回金門投票時順道去找大官談,裝義肢的李天生說:「我手腳不好,歹勢去找這些做官的。」

呂說:「你怕什麼,我們手腳不好是他要怕我們,不是我們怕他!」

最後,呂跑去找樂生院長談。
院長說:「你好手好腳怎麼叫人照顧?」

一句話,把醫療照護的責任踢的遠遠,又遠遠的,最後滾回院民的腳邊,球一直轉,誰也沒能力踩停住。

(待續)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