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 05, 2010

我們經歷的那場死亡(三)


轉診當天,情況之混亂。

雖說名為「轉診」,但迴龍醫院拒絕進行轉診的相關程序,包括知會轉入醫院、安排病床、開立轉診單等等。因此,事實上呂阿伯是辦理出院,再自行到榮總就醫,頻添許多波折。

我們的成員有極度虛弱的呂德昌,掛著尿袋,腳上打著石膏。一位不停碎念愛下指導棋的看護阿姨,還有她打包的五大袋行李,而宛蓉則是先到榮總幫忙看門診情況,安排推床。

 前一天,安排由迴龍醫院的救護車送到榮總,到了當天早上,呂阿伯說:「我現在腳不方便,醫院這邊一定要派人跟著過去給我們幫忙,妳去跟鄭淑梅說,叫她派人。」起初,我跟呂德昌說不可能,這個要求她鐵定不肯,我實在不想花力氣與她周旋。

呂德昌的抗爭意識卻在此時不合時宜地跑出來:「怎麼不可能,妳去講,這是醫院的責任,本來就該派人幫忙上下救護車,到時候要搬來搬去,我們自己怎麼可以!」他直拗地要爭取該有的權益。

拗不過呂阿伯,只能硬頭皮照他的吩咐做,不出所料,鄭淑梅以人手不夠而回絕。我並不意外,但要求她親自對呂德昌回覆; 指導員在院民面前總是一副和氣、關愛的模樣,但私底下做的卻又是另一種樣貌,我只希望這些負面的、拒絕的言語別再透過我去傳達。

鄭淑梅死都不肯,藉口很忙沒有時間,但辦公室離病房不過三分鐘路程。於是,我請她打電話上去,她堅持拒絕,提高分貝酸意十足地說:「妳去跟呂德昌說就好阿,不是妳要幫他轉診嗎?呂德昌不是最聽妳的話嗎?」

我拿出手機要她跟呂阿伯直接對話,她轉向桌上撥打院內的分機,病房裡的電話被看護阿姨接起,鄭淑梅對著看護阿姨解釋無法派人,我一把將電話搶走請看護阿姨把電話轉給呂德昌,並對鄭說:「是請妳跟呂德昌本人講,不是看護。」從被迫與呂阿伯對話起,直到我轉身離開之間,鄭淑梅的眼睛始終惡狠很的瞪著我。

我視她為陰曹地府的小人,她則視我為呂德昌身旁的奸臣吧。

開救護車的司機是在院內服務已久的職員,不知何故地處處找碴又擺臉色,從搬動呂德昌的過程、救護車停靠的位置,他總是火氣十足的對我咆哮,甚至大罵:「妳腦袋有問題是不是!」我不過是請他將車子從榮總的中正大樓開到第一門診罷了。

我始終不明白,為何在轉診的過程中必須忍受院方無理而粗暴的對待,這些並非衝著呂阿伯,而是針對我們這些「外來者」---在院方眼中為呂決策離開迴龍的外來者。

抵達榮總後,千辛萬苦把呂德昌從擔架上搬到輪椅,宛蓉拎著看護阿姨大包小包的行李,跌跌撞撞穿梭在擁擠的醫院中,好不容易進到診間,黃醫生說:「以呂伯伯現在的狀況要立刻住院喔。」但黃醫生的床位已滿,她將我們安排進急診處等床位。

無奈,急診的狀況更慘。原本以為進急診能讓呂阿伯換上推床,暫時舒服些,沒想到急診處呈現大爆滿的狀態,一床難求,醫護人員說:「急診推床都用光了,你們前面有二十幾個人在等推床。」做基本檢查時,瑣瑣碎碎的小狀況陸續地出現擾人,先是呂德昌抽不到血(這很常見,他又瘦又黑,血管細小易破)或是清尿袋的時後不小心灑滿一地,接著是看護阿姨用垃圾袋打包的行李破了,裡頭的水果壓的又爛又黏。這都不是大事,但卻小的令人抓狂。

急診醫生說呂阿伯的Ammonia過高,要求他立刻吃藥瀉肚子。我在迴龍醫院對此苦苦爭執七天,沒有下文; 而在榮總急診處,半小時內得到主動的診療。

呂德昌被搬動無數次後,終於可以安靜下來。我們找到一個小角落安置行囊,將行李袋疊高讓呂阿伯放腳,再找枕頭放在輪椅後讓他靠背,這些試圖減輕不適的小動作對他來說只是杯水車薪。他疲倦著想閉上眼睛,但坐著輪椅,腳上又挺直一根石膏棒,怎樣都無法歇息; 我看著他眼皮忍不住往下掉,又因姿勢不良倏地張開,這樣的過程頻繁地反覆,心裡焦慮的不知如何是好。小廢怕我承受不住壓力而臨時把飛機取消留在醫院陪著我們,雖說心中早已演算過大概的情況,沒想到在現場後是這麼令人崩潰。

等候的過程中只能從接電話、打電話宣洩焦慮,期待出現外援拯救呂德昌那副虛弱的德行,馨文在外頭也非常焦慮,只能一直發信,不停發信,把狀況告訴大家。於是,湧入了很多電話,大家打來問最新的消息,試圖想辦法幫忙。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呂德昌已經硬撐著將近六小時,我無法決定到底該在何時棄守設下停損點,他是絕不可能在這樣的狀況中過夜。此時,田委員的助理打電話來:「今天是沒辦法了,急診狀況很糟,病房也很滿,我已經請醫生改開住院通知,你們還是先帶呂伯伯回樂生等床。要有心理準備,床位會等上好幾天。」

聽到這個消息心裡感到非常無助,但又小小慶幸呂德昌能暫時解脫折騰。於是,我聯絡迴龍的救護車來接,過程中又被凶神惡煞的刁難一番,再向急診處辦理出院時,醫生卻說:「他現在狀況不穩定,我不建議你們出院,堅持的話,要簽自願離院書。」

就在掙扎的當口,馨文已經將我們要回樂生的消息發出去了,先是詠光打來,她說要問在台中當醫生的爸媽有沒有辦法,接著,是阿烈打來,他說要請當醫生的哥哥拜託朋友收住院,每個人傾力動用各種資源、管道想打開榮總床位的大門,一鼓作氣將呂德昌送進安全有光的庇護所,我說:「那要快,等院區的救護車抵達就無可轉圜了。」

與時間競爭的賽程中,院方的車早三十秒鐘開進急診處,阿烈的電話隨後響起:「床位滿了,你們上車吧。」救護車在下班車潮中顛簸的往迴龍前進,經過一整天的交戰煎熬,迴龍醫院聳立於坡上的招牌在暮色中顯的更加陰沈。

轉診同天,小吹的投書見報,裡頭除了談樂生裂縫問題,也提到呂德昌的醫療狀況,院方在被小爆料後態度出現明顯的轉變。回到樂生已經是七點多鐘,院長難得的晚下班,跑到呂德昌床前殷勤問候,還帶主治「肝膽腸胃科」的醫生前來,吩咐千萬要細心照顧,不可怠慢; 晚上,恰巧日本律師團抵台,邀請自救會院民一同餐緒,昌人和馨文在吃飯時向日本律師告洋狀,報告院內慘不忍睹的醫療照護,日本律師團因此特地到院區探望呂德昌。

過去幾個月被當作垃圾丟棄在迴龍醫院的他,突然間受到各方的關注與重視,這個轉變讓呂德昌樂不可支,他再也不用孤軍奮戰了。且呂天生帶點虛榮心,雖說他勇於挑戰權威、體制,但當達官貴人放軟姿態好言關照,賣賣人情,他也是會笑笑的收下來,不過這只限於「個人私事」,若是關係著「集體、群眾」的政治,他是怎麼也不會讓步。

大家運用各種人脈、壓力催促榮總的床位,出奇幸運的,隔天下午便收到住院通知。當呂德昌住進榮總病房時,我跟馨文說:「好像把他從噴火龍的城堡中救出來了。」馨文說:「那呂德昌就是我們的小公主,終於闖關成功了!」

到榮總之後的那幾天,呂德昌精神突然進步許多,不知道是心裡作用,還是Ammonia被控制的緣故,每天都有說有笑; 而在迴龍醫院莫名被貼了一個月的嗎啡貼片也從未再使用。

陸續做完檢查後,主治大夫說:「周邊有再發出幾顆小腫瘤,過幾天幫他安排栓塞。」大夫看起來泰然自若,沒有要交代大事的模樣,我尚未從癌末的煙幕中全然甦醒,如此平靜的狀態反倒有點語塞,一時間不知道該問什麼; 氣氛這麼輕鬆,若我問:「他是末期嗎?還有多久可活?」這樣就過於白目了。

我問呂:「你還要再給醫生做栓塞嗎?」呂說:「再給他做,沒關係。」

即便這次做得很順利,但術後不免會發燒、畏寒,也需要時間恢復體力。治療後那幾天,我看他的模樣很是心疼,只能握著他的手,像哄孩子般說:「你辛苦了,真的好勇敢呦。」可是不論何時,呂德昌總說:「沒關係,沒有事情。」

呂德昌住進榮總第一天晚上,鄭淑梅便跑來探望,談話的過程裡,呂德昌還是相當和氣,感謝她路途這麼遠,第一時間就趕來了。鄭淑梅走後,我問呂:「這個女人這麼假,我都快吐了,你還跟她這麼親熱。」呂德昌說:「這些做政治的人都是這樣的,習慣了。面前跟你說一套,私底下給你胡亂來,拿這些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都他們在管,能怎樣。」

都是這樣的。院民對內敢向院長破口大罵,幹礁院長的不是;幾年抗爭下來,對外頭的反對意識也很清楚,唯獨對指導員,他們是噤口的,溫良的,不論真心或假意,每個人都盡量與指導員維持友好的關係。

早期樂生院指導員的故事,大家聽的多了,個個兇神惡煞,買東西要抽油水,外出工作也要抽油水,過年過節便跟院民勒索紅包,一不高興拿起棍丈毆打院民是家常便飯。指導員總管院民生活的大小事,這個行政體系成為院民對外直接遇見的首道關卡,指導員這關能過,後面便是關關過; 若讓指導員不爽快,那就事事難。

到了今日,指導員顯然「進步」很多,院民和指導員間的關係也轉換成另一種巧妙的平衡。現今指導員講究的是雙面技巧,在院民面前的小恩小惠做得很足夠,私底下卻是另外一回事。老人家在院內若沒有其他支援系統,事事便要仰賴指導員,比如說寄信、存款領錢、請領補助、申請外籍看護、掛號看醫生、住院請看護、遷戶口….族繁不及備載的事都可能跟指導員有關。

大多院民雖說自主性很高,但只要有「對外性」、「文書性」的事,通常是做不來的。有些人會拜託手腳好,對外界熟悉的院民做; 若朋友群中沒有這類人,就只剩指導員可依靠,每位院民和指導員的關係深淺不一,有些每日打照面,有些鮮少往來,但總難保有一天有拜託他們的時後,於是,與指導員笑臉相待絕對錯不了。

另外,院內許多行政程序也必須透過指導員才能啟動,譬如說:院民在急難時不能自己叫救護車,必須透過指導員簽派車單,此外,醫院提供的物品壞了,也必須由指導員核可後,才能報請採購組申請,這件事,我曾有過一次接觸:

富子阿姨是首波從台南舍被迫遷的院民,後來住在鐵皮蓋的組合屋裡,組合屋冬寒冽夏酷熱,沒有冷氣是過不去的。某年八月進到她屋內,發現冷氣壞了,整間屋子像大烤箱,我氣的問她:「怎麼不找人修,是要熱死嗎?」富子阿姨生性謹慎圓滑,不與人結怨,原來她是顧忌著自己一家子人多佔兩間房,怕被說佔便宜,冷氣壞了想說忍忍就算,以免惹人閒話,最終的擔心是怕院方要她把房子清出來。

我說這些擔憂都是多餘的,現在組合屋的空房這麼多,沒道理要妳清,更何況這和冷氣故障是兩碼子事。好說歹說下,她才稍稍免去這層顧忌,但她始終對於處理這件事躊躇不前,我實在害怕她被熱死在屋裡,主動問她要不要幫忙,富子阿姨說:「那妳去講,不過,不能太兇。」

當時我對院民之於指導員的理解並不太深,只覺得這些人虛情假意,抗爭拆遷時總熱衷於離間院民和學生的立場,不入流的小動作很惹人厭。那時管理組合屋的指導員是席晶晶,他說:「那是總務的事,不關我指導員,不能找我處理。」總務室又說:「指導員要先寫申請書,他們才能向上報。」皮球踢過來踢過去,無限迴圈的鬼打牆,後來只能與席晶晶大吵一架(完全忘記富子阿姨的交代…..),威脅他萬一熱出人命,他就脫不了關係,如此才爭到一台冷氣。

事後,富子阿姨跟我說:「席晶晶說冷氣他都申請好了,還說妳好兇,兇的要命。」我把經過跟富子阿姨講,她也不驚訝,只說:「席晶晶那天倒是很親熱,還說很擔心我中暑。」接著又道:「他們嘴巴很會兩邊講,沒什麼事情我是不希望跟指導員有往來,就是這樣。」那陣子,許多院民都調侃我幫富子阿姨吵架吵到一台冷氣,想必是席晶晶到處散佈我的罪狀了。

於是,即便呂德昌遇上這種攸關生死的亂子,院民(包括呂德昌自己)的反應也是很冷靜的,一來,生死話題引不起院民的興趣,二來,關係著指導員,話又不能再多說了。

在自救會上報告呂德昌的事之後,富子阿姨特地把我叫進房裡:「妳做這些事,副會長知不知道?」我答:「知道啊,事情不是我決定的,是他自己說要轉去榮總。」富子阿姨很擔心我傳著指導員的罪過,最後被院方反咬一口,叮嚀著:「別衝過頭,小心不落話柄,事情用副會長的名義做,別讓人以為是妳的主意。」

富子阿姨憂心的囑咐,讓我不僅想著,院民之於指導員的依賴關係所產生的張力玄妙,身為外來者,又能拿捏到幾分?或許,這隱然成為樂生院裡的潛規則,標示著外賓止步的界線牌。

呂德昌歷經這些過程後,反倒變的有點孩子性,依賴感變強了,現金、證件淨往我身上塞,和院方的交涉也推給我做,一回我說:「你自己去跟鄭淑梅講,她老愛找我麻煩。」呂德昌咕噥著:「事情就是給他們搞到變這樣,這些人亂來,我才不給他們管。」

我暗嘆,你連存摺簿都在鄭淑梅手中,看護費的結算也得對她經手,只要還活有一口氣在,院民和指導員的臍帶關係就斷不了。呂德昌心裡也是明白,只是嘴上耍耍脾氣罷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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