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 13, 2010

自己的所在



煮過晚餐以後,好像一切又可以安定下來。

奔波過後,總要睡上好長好長的一覺,把夢做的綿延,許多事情在裡頭翻滾來翻滾去,轉了一圈後才會感到安靜。睡的不夠,腦袋好像不是自己的,睡的過久,身體又好像是別人的,睡覺的時間是一門藝術。

 出外的時後,總是借住別人的屋子,這裡窩,那裡窩,有時候住在院區,有時候住在小嘉家裡,偶爾才會去姊姊家睡; 都是舒服又受到熱情的款待,可是心裡還是想念著自己的地方。

我沒有什麼「家」的概念,雖說台中有一個家,但對於裡頭的樣貌、生活方式不是太有感情,921地震後,屋子幸運無損,內部震的七零八落,爸媽便趁這個機會把家裡大翻修,除了隔間不變,其餘所有的裝潢、家具、地板、擺設….所有的所有,通通都翻新了,沒隔多久,我便北上念大學,從此未在家裡久居過。於是,對於台中家的形體,沒有特別的依戀和記憶,即使想起來,也是小時候住過的樣子才會繞在心裡,像是客廳旁有一個和室,以前阿公阿媽從宜蘭到台中時,阿媽就會住在和室,阿公會住在對面的叔叔家,而此時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晚上我得去對面洗澡,把阿公泡澡剩下的水用掉; 睡覺的時後則是要下樓和奶奶一起睡和室。

一直到長大,我都不明白為什麼會出現這種莫名其妙的規矩,每到傍晚時分要在洗澡水涼之前到叔叔家洗澡,現在回想起來真是非常麻煩又不自在的事,那時候還是不懂彆扭的小女孩,心裡頭因為很愛阿公,便愛屋及烏的感覺洗剩的水也是相當乾淨,小小的浴室間裡冒著熱騰騰的蒸汽,霧濛濛的,很像從未見過的溫泉。

又或者是和室邊有個拉門式的被儲間,我常常躲在裡面,用小毯掛在門上裝成一片布幕,在小空間裡感到安全,又隨時可以掀動布幕看見外頭的動靜,可攻可守,可進可退,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已經是很足夠了。

或者是某個放學的平凡下午,庭院裡卻反常的堆積數個大大小小的紙箱、保麗龍,進屋子一看,竟然是一架黑漆漆的鋼琴放在和室裡頭,旁邊有一盞立燈,還有節拍器,一張打開有水晶音樂的卡片,組合起來像是電視廣告裡頭的商品,遙不可及。這些,是阿公給的驚喜。可是我還那麼小,才國小三年級,小小的眼睛裡只能見到像夢一般的鋼琴,這麼巨大,充滿我的全部。甚至忘記自己有沒有看向阿公一眼,展演我的激動。

再或者,是我的房間、姊姊的房間、爸媽的房間、廚房、晾衣服的後巷眼睛閉起來,那些生活過的樣子慢慢浮起來,我總是坐在樓梯口哭,心裡盤算那是最多人經過的地方; 躡手躡腳地跑到客廳偷看電視,被媽媽發現後甩了一記耳光; 塗鴉廁所門邊的牆壁,卻死不肯承認….有這些種種,才能拼湊成一個家。

可惜,都翻修掉了,家裡變的華美,卻不復記憶。

上大學後開始租賃在外,雖說是波動的,透過扎扎實實地吃喝拉撒,於是比真正的家還要深刻地被保留住。我的第一間套房面對新民國小,每天早上八點便開始升旗做早操,想要賴床也無處可去,常常抓著棉被發瘋,家裡的小鬧鐘摔到稀八爛也止不住外頭的大聲公,日子一久,並不是習慣,只是清楚知道小朋友們的作息,哪個班級常常得獎也了然於心,漸漸地,好像被默化成新民國小的一份子。

過幾年後,我搬到另一個方向的小套房,面對松青超市的馬路,此時換成開門關門的歡迎光臨聲伴隨著我的日子,雖說經過新民國小的磨練,我對噪音的忍受度卻是越來越低,有時夜裡聽見松青超市裡來去的顧客,我便很想,很想,拿著機關槍下樓掃射。

後來,我愛上小廢,兩個人膩著膩著就住在一起,小小的空間裡擠滿兩個人的家當。另外添購一張大書桌,兩個書桌併排放著像是K書中心,在牆上黏了一個小籃框可以練投籃,簡單的流理台上堆滿煮食的傢伙,有電磁爐、烤箱、大同電鍋、熱水瓶….櫥櫃上有鍋碗瓢盆和做蛋糕的工具,總的加起來是到一種門打開,東西就會土石流的地步。牆上的掛勾永遠是客滿的,那些大衣外套、長褲、內衣、穿過一次不夠乾淨又還不想洗的衣服總之,能掛上的,都吊上了。書架上則是七橫八豎擺放,以容納最大量為原則,夾板下掉呈現U形狀,整理箱也因為堆滿太多雜物而略微的破裂,房子裡頭的家具因為過載,三不五時會感到搖搖欲墜,剩下兩個主人在裡頭生活的堅實。

我們幾乎在那間狹小的套房裡完成所有的事情,除了洗澡睡覺,還開伙煮三餐,油煙靠著打開房門和電風扇來排解,有的時後叫姊姊一起來吃,這麼小的空間裡,可以三菜一湯三個人,然後還開始烤蛋糕,麵糊熟成的香氣迅速瀰漫在枕頭棉被上,房間裡頭天天變化不同的口味。有一陣子迷上costco,幾乎每個月採買一次,那麼大的份量也不怕,分裝冷凍後冰箱成為一個小小儲藏室,早餐晚餐宵夜,隨時都有備糧。

讀書工作也在裡頭,小廢實習的時後常常弄到兩、三點,我便窩在他身後的床,捲著棉被,看著他的背影迷迷糊糊就睡著了,房間暗暗的,只剩電腦螢幕的亮光。週末的晚上就租片子,一樣窩在書桌前,兩個人盯著小小的筆電看,現在回想起來,直直聞到擁擠中的甜蜜感。

小廢當兵前夕我們又搬家了,離舊的處所不遠,是個非常昂貴的大套房,隱身在一棟華廈之中。起初,覺得好貴,遲遲下不了決定,但方圓百里內再也找不到更大的套房,兩個人又無法租下一層公寓,在空間和時間的催促下便住進去了。廚房和洗衣機共用一個陽台,衣服曬在抽油煙機的出風口,可是做飯時卻能俯瞰整個台北夜景,十九樓的高度,好像在雲端。經過搬家的顛簸,尚未能仔細留心新家的模樣,倒是朋友一個接一個來,每個人都讚嘆著,我才意識到這是一間如此夢幻的同居套房。

我們到光華商場買了新的螢幕,撿姊姊家裡不用的播放器,搭配小廢那兩顆巨無霸般的老音箱,闊氣的在白鹿洞放進一千五百元儲值金,慶祝在屋裡的小角落有了新開張的小小電影院。

台北城閃爍的超過,燈光,聲響,商家,廣告齊聲沸騰,如果能稍微節制下來喘口氣也不至於弄得這般烏煙瘴氣。因著不愛太頻繁地在外頭與人喧囂,車水馬龍之中過來過去,回到家只剩半條命,於是,這麼需要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獨立的、隔絕的、專屬的,隨時能避到裡頭放鬆下來。幾乎把錢大量花在建構自給自足的小空間,以免,被淹沒,在台北城裡。

退租十九樓的那個晚上,一個人坐在屋裡等房東,卸下鎖頭後鑰匙圈上空蕩蕩的,心裡也空蕩蕩的。交屋前的清空,把生活的痕跡也埋葬了,一轉眼曾經屬於自己的所在,又要回到別人手裡,過去那一年的日子,也被迫停留在心裡,如果忘記了,那也就忘記了。而我們,只剩下一排排堆高的紙箱,等著繼續流浪。

搬家之後,我跟小廢說要住大房子,於是自己租下一層公寓,空間變的非常寬闊,屋子裡頭有很多窗戶,風能自在的灌進竄出,地板很容易積上一層風沙,可是有流動的感覺真是莫名自由,好像人又回到自然的律動裡,一波,一波,很有節奏。

現在是午後,外頭陽光很曬,屋內很靜,電扇嘎嘎地轉。

找不到認同的土地和記憶,只能把假性的根築在不斷變換的空間裡,尋求在流離移動中的寄託與庇護。於是我對於「自己的所在」有非常的堅持,每到一個落腳,空間要能滿足所有的需求,成全所有的活動。短暫的遷徙旅行是無所謂的,但我永遠無法逐水草而居,飄浪的生活終究只存於浪漫的想望中,現實的日子裡必須讓永恆存在的安定支撐我的善變與躁動。

於是,自己的所在,是這麼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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