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 05, 2010

我們經歷的那場死亡(二)


六月十九日,呂德昌再次發病住進迴龍醫院,此時換成「家醫科」診治。急診處的主訴上明白寫著:肝癌末期。

這次更接近死亡了。

呂德昌找大哥的孩子前來交代後事。馨文、詠光從印度返台,呂說:「妳們下次回來可能就看不到阿伯了。」學生舉辦「樂生回娘家」的時後,大家齊聲對著呂德昌高喊:「呂阿伯,加油!呂阿伯,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暌違已久的口號聲,再出現卻是爭取著呂德昌的壽命。

樂生院所到之處,人人都說:「醫生講呂德昌沒得醫,沒兩三月可活。」
將死的預斷瀰漫整個院區,可惜,在樂生院裡頭最不希罕的便是死亡,不管是病死、老死、自殺死,就像天氣變換般無聊,只不過多點茶餘飯後的話題,還是最無味的那種。

然而對於我們這群不夠擅長生死離別的外人來說,總是激動的。針對深交過的院民,要淡然看待生命的殞落並非易事。即使是不熟稔的院民,交集可能僅止於習慣他日常出現在院內某個角落,以某種姿態,在某個時點,看他慣性的在反覆一種無聊,只要有那麼點印象,死亡也足以在心中蹬著腳踩踏過去。

楊榮發生前,與他的接觸少之又少,但我從來不能忘記,過去遇見他騎重型摩托車上上下下中山路,爽朗具有元氣的說:「早!」那些鎮日毫不起眼的動作,在幾年內重複發生幾百次幾千次,沒有意義,無可訴說,卻在他死後成為一副定格相卡在心中,不時地,比他的死成為更有重量的訊息。

聽見他的死訊,只是輕輕「啊」一聲便過去了,心裡卻模糊的感知到什麼被留下,而什麼卻逝去了。這並非指向生死間的一來一往,而是超越生死,混沌不清,難以彙整的曖昧情愫。好像在說,還來不及把樂生功課寫完,作業本就硬生生的被撕去一角,隨著老者越走越多,越走越快,本子都要被撕光了,死亡的速度遠遠超過外人對樂生的耙梳與沈澱,除了塵世間的闊別,更悄悄隱喻著樂生共同記憶的崩落,緩緩的,先是這角,再來是那隅,最後本子上剩下的會是什麼….

過去這一年,院內走了十多人,一個接一個,大多是不相熟的院民,較親近的大概屬楊榮發、鄭漢輝、翁月阿媽這些住在舊院區裡活動的人。上次搭柯仔阿伯的計程車到機場,他說:「今年不知怎樣,死很多人。那個楊明,妳知道吧?也走啦,裡面直直死。」原本以為是自己離的遠,疾病生死之感被時空拉扯後放的過大,才會溢出一點心慌。似乎,院民回老家的腳程真的加快了。

呂說過:「聽見貓頭鷹叫就是有人要死了,不死兩三個,不會停。」當時天色漸暗,我坐在樹下聽,遠處傳來貓頭鷹的叫聲,心裡微微發毛。

這段時日以來,先是指導員好心告知我病況,也細心的把榮總醫矚帶回轉述關心呂德昌的老友,慢慢的,將死之說很快地流到每個角落,大家每談論一次,呂德昌就再「將死」一次,說的越多,談的越久,也就更真切了。

呂一方面在暗竄的耳語中求生存,一方面又渴望知道身體進展到何種程度,畢竟,他向來都要做自己的主宰者。

早期樂生院裡的醫生、護士素質參差不齊,有點小傷口醫生便說要截肢,很多護士連打針都不會,在不信任的醫病關係下,患者間互相打針,自尋草藥照顧傷口是常有的事,聰明的患者多少有點用藥常識,造就他們常常「自己當醫生」的狀況,從醫院拿藥回來,有些人開始挑藥:「這顆是止痛,嘸通吃。」「這顆是保肝,嘸路用,吃了會掉頭髮。」「這排是抗生素,夭壽喔,開這麼多。」咚一聲,丟進垃圾桶裡。

此種現象或許不是好事,但反映出他們並非蠢笨如豬,看似專業的醫療語言,不管是用藥的方式、副作用; 或者複雜難解的生理構造、疾病成因、病程發展,若能轉換成他們理解的方式溝通,院民絕對可以百分之百吸收。

呂德昌這次卻是霧裡看花。雖然有人好意勸阻他別再回到榮總被「做實驗」,卻從未有人明明白白地告訴他病程發展到哪兒了?醫生只是不斷的幫他貼上癌末患者使用的嗎啡止痛貼片 ; 抽血,X光、超音波通通都做,醫生卻不曾向他解釋過檢驗的結果。每次糊里糊塗的入院,又糊里糊塗的出院,這不禁也讓呂想著:「大概自己真的要死了。」

綜合這麼多有形、無形的證據,我想:「趁他還清醒時回去看看他吧。」於是抱著一種探望臨終老父的心情,準備回到台灣。電話裡頭我說好久沒見他,想他,要再回去。

呂大聲嚷嚷:「唉壓,妳又要回來,什麼好久,回去沒兩個禮拜,我買一架飛機給妳開好不好?」我狡辯著,想回去就回去,有什麼關係呢。

呂說:「啟廢真衰洨,錢都被妳坐飛機花光啦。」轉身又對身旁的阿姨說:「這摳,沒回去多久又說要來,金害。」口氣裡帶點歡喜,專程去看他呢。

接著,他說:「我跟妳講,明天我要出院,迴龍的醫生什麼都不懂,一直問他現在怎樣他都不懂,跟他問好多次,他還拿X光片問我:阿伯你哪裡痛?」呂反問他:「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你都不懂還要我來教你。」

呂因此說:「我回去給榮總看,看現在這個病到底是怎樣。你去給我掛號。」
我喜出望外聽見這句話,就算呂已經癌末也無所謂,至少,能確確實實知道自己的病況,不用在迴龍醫院虛晃的言語中載浮載沈。

數月來彼此相互忐忑的心情,終於可以踏實下來,喜孜孜安排掛號、訂機票。卻在隔天一早接到電話:「呂德昌出院時跌倒骨折了,又送進迴龍醫院,要開刀!」

意外發生的真不是時候。

呂德昌計畫出院的那天早上既興奮又期待,住院十餘天,終於能返家看看他心愛的花草菜棚,看護阿姨說,早上五點不到他便坐起來等救護車送回山上。

家門就在眼前一百公尺處,呂踏上第一個階梯,可能是腳仍虛弱無力,可能是前幾天連續大雨浸爛的樹葉作祟,一打滑,膝蓋骨直直往地下跪去,破了。

這件事,許多人都怪罪呂德昌自己太心急,但會長認為這是院方的責任,會長在自救會上報告:「醫院對於出院的患者,應該要有醫護人員隨行,確定安全到家能夠自行生活後,才算完成任務。」「這種事的發生令人無奈,也是不應該。」

這場意外,使得呂德昌又住進迴龍醫院606號病房。

骨折狀況不算嚴重,麻煩的是除了術後疼痛外,從髖骨下方到腳踝處,整隻左腳都結實的打上石膏,想稍稍挪動都沒有商量的餘地。拆石膏的日程要一到兩個月不等,又由於位置的關係,呂德昌最舒坦的姿勢只能躺在床上,起身太高腳便很難受,怎麼放都尷尬,更別說坐輪椅時得直直伸著一隻腳,簡直是另一種酷刑。

我心裡擔憂著,這下可好了,怎麼回去榮總看醫生呢?呂德昌不喜歡事情過於麻煩、複雜,處理的邏輯要一件事,一件事穩穩的做下去,每個步驟妥妥當當,安排的仔細流暢,中間一丁點的繞圈或疏漏他都感到不能饒恕,否則心裡、嘴裡會滴滴咕咕說個不停。現在他肯定不願大費周章的回榮總看病了。

於是,我打電話到榮總詢問是否能提供一些協助,小姐說還是得想辦法把病人搬過去,她只能幫忙把所有的檢查、門診排在同一天,減輕病人的不適。

突然,我心血來潮想問問呂德昌四月底做完治療後的狀況,小姐原先礙於不得在電話中解釋病情,希望病人還是盡早回診。我誠懇解釋面臨的難處,才讓醫生做簡單的轉述,她說:「四月底做完栓塞後,邱醫生說,先生各方面功能都還OK,沒有到不可治療,不可能說是末期。 但是後續病人沒有回來追蹤檢查,我們有交代過,如果有什麼不舒服,就要馬上回診。」

此時,種種詭譎疑惑的念頭散開了。

正準備要跟他討論這件事,呂德昌卻開始陷入異常的昏睡。

他每天不停地睡,只有喚吃飯時會起身,用餐完畢,眼睛又立刻沈重的閉上,日復一日,好像要睡到天荒地老。我著急的詢問醫生,他說不過是術後疲倦,但兩、三天過去卻完全不見好轉,從前藍阿姨截肢,第三天便生龍活虎的抱怨鱸魚湯喝到怕,怎麼一個小小骨折手術會讓呂德昌虛弱至此?憑著一股毫無專業的直覺,我每天與醫生爭執,要求找出原因,卻只換來貧血、老人家需要休息等無聊回答,無法求得一點積極作為。

雖說四月底的病程不算太壞,但現在都七月了,聽說肝癌病程發展很快,會不會這是一種徵兆?不安、恐懼的心情在各種可能的情況中轉來轉去,沒有頭緒。能標阿伯下午五、六點時會到病房裡坐,前幾天一夥人還開心的嘻笑打鬧,沒幾天光景卻換成無盡的沈默,沈默,再沈默,只有看護阿姨的電視聲哇拉拉的逕自播送。阿標阿伯說:「我每天自己坐在那兒,好像土地公。」

許多學生提議幫呂德昌轉診。我恨不得趕緊把他弄出迴龍醫院,可是我想著最壞的狀況:若真是接近生命的終點,那麼留在這兒至少還有許多老友方便探望,離家也近,有人在床邊走動陪伴,或許比無謂的治療更重要。

但這也不過是我心底某種小小又悲觀的考量,真正的理由是,若呂德昌沒有做出明確的指示,我沒有代他選擇的權力,他的生命,自己決定。

可是他卻在這個關鍵時候昏睡了,無法討論,沒有指示。

我試著想找出他昏睡的原因,偷偷把護士更換嗎啡貼片的外包裝從垃圾桶裡撿出來,私下問其他醫生。醫生說:「這種貼片貼太久,人的意識可能會模糊,在止痛上的劑量是最高的,但會讓癌末病人很舒服,所以要衡量使用。」我困惑著,之前問過護士他的止痛用量,她說:「還好,不是很高。」

這些說法的矛盾,難解的病況,還有榮總方面的出入使得懷疑心越來越高,於是,我把呂德昌在榮總、迴龍的病歷影印出來,寄給在嘉義當醫生的尚儒解讀,竟然有了驚人的發現。

四月底,榮總的病歷上從未出現擴散、不可治療、癌末等描述,以粗略癌症ABCD分期來說,當時呂德昌還在stage-A(第一期),和指導員轉述榮總醫生的說法顯然天差地別。呂德昌五月入院時,院方安排「一般外科」的醫生做診治,診斷上寫:「肝癌復發」,但卻未找肝膽科的醫生會診,治療計畫上則是:「疼痛控制」。除了治療計畫和指導員轉述的一致,病情描述則是差距甚大,各項指數的內容也不正確。

到了六月入院,則轉成「家醫科」診治,急診處的會診單上直接寫:「肝癌末期要求住院」,同樣沒有會診肝膽專科醫師,而治療計畫也是消極的:「疼痛控制」。

其間,呂阿伯腹痛,曾會請肝膽科醫生照超音波,報告上寫:「Suggestions: Lipiodol C T study」意思是必須做進一步電腦斷層才能對病況確診,但主治的家醫科大夫卻完全不予理會,繼續做消極治療,甚至沒有告知病患,更沒有建議轉診到大型醫學中心。(迴龍醫院尚無電腦斷層的設備)

換言之,迴龍院方自始至終都清楚以醫院的規模、設備均不足以確診癌症病況,當然也無法治療,卻從未對患者講清楚、說明白,也沒有照會相關的專科醫生,而讓「一般外科」、「家醫科」自行對患者做片面安寧。(安寧緩和條例規定,安寧治療必須本人簽立同意書,禁止醫師做片面安寧)

那麼,又是誰,根據何種基礎做出癌症末期的判斷,從各種觸角輾轉流傳的發送出死亡的最後通牒?

樂生院方從行政、醫療種種的體制交錯中編織一個死亡之網,慢慢摧毀呂德昌的求生意志,周遭的人也跟著陷落,哀悼著死亡的來臨。許多院民是獨身,或與家人相當疏離,無人關心病情的情況下,每樁死亡變的如此理所當然,畢竟,院民們又老又廢,這些人不死,誰去死?

尚儒說,以最近的檢驗報告看來,病程已經發展到B,加上呂阿伯開始嗜睡,一定要盡快找出原因。尚儒懷疑和Ammonia(血胺值)可能有關係,但這項非常基本的檢驗,迴龍病歷上竟然付之闕如,他無從判斷。消息傳開後,許多醫生朋友紛紛打來說:「快將呂德昌轉到榮總!」

不幸中的萬幸,呂德昌在這時候解出一小塊血便,醫生安排照大腸鏡,前置作業的灌腸陰錯陽差地使他清醒過來,應驗尚儒的猜測。(若因Ammonia太高昏迷,就得用灌腸讓人醒過來)

我抓緊機會,要他仔細聽見我的每一句話,詳詳實實的把事情經過,各方建議解釋給他聽,問他有什麼打算,是否要回到榮總做檢查? 並且事先打上預防針:「轉去榮總的過程會很辛苦喔,不知道病床要排多久,你的石膏是個大麻煩,再來,所有檢查都要重做,還有,你最害怕的抽血

呂德昌虛弱的說:「這些人亂來,我們回去榮總看病。」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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