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 05, 2010

我們經歷的那場死亡(四)


呂德昌在榮總住院期間給人出的難題是換看護。這位看護阿姨從迴龍醫院便開始照顧,索性跟著陪到榮總。在迴龍時,親友偶爾會煮點鹹粥、魚湯,煮來便是一大鍋,呂德昌於是請看護阿姨一起吃,水果、甜點也不吝嗇地與看護阿姨分享。這種相處模式到榮總後開始出現問題,畢竟沒有人能再千里迢迢送飯菜,能吃的只有醫院裡的一份膳食。

一次,呂德昌心裡想吃牛肉麵,馨文買一碗兩百元的高級貨給他吃,臨走前還在耳邊說:「這個你自己吃,不用分看護阿姨。」呂德昌笑笑的說好,後來還是大半碗分出去。我和馨文覺得,他就是嘴巴上念念看護愛吃他的東西,心裡還是對人很客氣,不計較。

 不料這種情況越演越烈,已經超出老人家「互相」的心態,看護阿姨老是說呂德昌牙齒不好咬不動,吃不完可惜、浪費,於是餐餐只分給呂德昌半碗稀飯讓他配肉鬆,其餘的東西就自己吃光了。

遇到用餐時,我說:「只配肉鬆太不營養,那些菜他慢慢咬還是吃的動,我在這裡陪,妳下去買東西吃沒關係。」結果,看護阿姨不動如山:「妳不曉得啦,他根本咬不動,還是我幫他吃掉才不浪費。」呂德昌也不答腔,我只好閉嘴,免得變成是我過於苛薄了。

之後,每次遇到看護阿姨洗澡的空檔,呂德昌忍不住跟我念:「東西都給她吃光啦,人家拿來的麵包、水果都是她吃光光。」我說:「那你怎麼不自己罵她,上次我都開口說了,你也不幫腔。」呂德昌又撇撇嘴,不說話。

後來,我從自助餐裡買點呂愛吃的菜過去,並且指定醫院附餐的稀飯要「整碗」給他吃,便找理由支開阿姨,問呂是否想換人照顧。呂德昌胃口大開吃掉許多菜,整碗稀飯吃到見底,我說:「你今天食慾不錯嘛。」呂德昌很是委屈:「我本來就吃這麼多,她每次只分給我這麼一點。」用手比了飯碗中一半的地方。

我心裡暗笑,你明明脾氣大得不得了,只敢對親近的人吼來吼去,遇見外人反倒留著許多情面,真是活該自己餓肚子。

我對看護阿姨也有許多小情小怨,但天天打照面將近一個月,說要換掉不免有些難為情,畢竟她還不到十惡不赦的地步; 加上她曾說過點身家事,知道她是因為丈夫在大陸經商失敗才出來做看護還債,被大陸的地下錢莊綁架七天七夜逼著籌錢,差一點連命都沒了,否則過去的經濟算是很優渥。這不免讓我心裡存著:「大家都是歹命人」的情緒。

我臉皮薄,礙著情面上的心理因素,始終感到難以啟齒。於是,我跟呂德昌商量,讓他自己跟看護阿姨說要換人,後續事情我再安排。不料,這個老傢伙臉皮也薄,非常耍賴地說:「我現在生病躺在這裡,什麼事都搞不清楚,妳去給我講就好。」

頓時覺得他可惡極了,只好自己煩惱這個很小很小的問題,小到都不好意思開口找人幫忙,加上在台北東奔西跑,每天面對一堆烏魯木齊的鳥事,終於在電話裡忍不住跟小廢嚎啕大哭,不停訴說我悲慘的遭遇,還故意從床上哭著跌到地板,製造許多聲音效果(但實際上根本沒有那麼慘啦)。小廢既心疼又擔憂,草草交代完工作上的事,幾個小時後又從金門飛到台北拯救我,果真院民說的沒有錯,小廢不會虧待我(泣)。

看護雖然換人了,錢還是一直燒,一直燒。到目前為止,呂德昌已經付出超過十二萬的看護費用,其中因榮民身份還減免掉住院、醫療的開支,若換做其他院民,花費必定更加可觀。這些鉅額的數字,成為院民晚年的心頭大患。於是,這些人不怕死,卻非常害怕半死不活。

過去抗爭迫遷時,院方時常對院民威脅利誘:「以後大家都會老,搬到大樓才有人照顧。」偶爾軟言相勸,偶爾恩威並施,急躁的時後便揚言撤掉舊院區裡所有的醫療設備,於是住在重病房的老人家首當其衝,連著機器設備很快進駐到新大樓。

無論是自願或非自願搬遷到大樓的院民,絕大多數都懷抱著「有人照顧」的考量離開故居,院方利用老人家擔憂晚年無依的心態製造大樓生活美好的願景,不斷強調大樓的好處是有醫療有照護,醫院當住家,不怕回老家。

然而院民期盼的尊嚴照護始終只出現在油滑的官腔官調中,現實的狀況則是:嘉義阿媽在大樓跌斷腿,開刀接起來後,命不好,再跌一次; 8F則是有位院民半夜起床如廁不慎跌倒,這個命淒慘些,因無人發現,失血過多,死了。

會長不帶訝異地說:「這種事裡面太多了,不止那一個。醫院根本沒有在照顧。」

大樓23樓有共用看護,其餘樓層則完全沒有醫療照護的人力,至於共用看護的人數和實際工作內容界定不明,從院民的反應和狀況看來,大概是院方拿來虛構「有照顧」的大幌子。

住在3F的鄭天正阿伯,他沒有腳,無法下床,每個禮拜洗腎三次,吃飯、大小便無法自理,院內也從未提供照護,他只好靠老本聘請外籍看護工,維持基本的生活品質。自費聘請外勞在院內並非少數,身體狀況差,口袋稍有積蓄的人,大抵還有這種選擇。

另一類比較健康的院民,則是基本的身體活動很正常,但因為老邁或是手腳殘缺,導致洗衣服、洗澡、打掃等等工作做不來,於是只好自掏腰包請人做,每個月8750元的生活金,就得花上2000元到4000元不等支付這筆開銷,金額多寡端看個人「找合購」的能力與運氣。這種需求在樂生院裡由來已久,從前是年輕手腳又好的院民接來做,可幫忙又可賺錢,院內自成一個互助系統; 現在院民都老了,沒人做的動,這類工作便轉向外頭的看護工或院內的陸配取而代之。

不論這項工作誰來做,總是院民自己花錢請,院方始終躲在幕後當藏鏡人。

秀琴阿姨說:「那些公家的無效啦,哪裡有照顧,有拜託才有做。」我問她;「那公家的看護做什麼?」她說:「去幫植物人換尿布,餵牛奶,其他人他們很少在做。」

於是,秀琴阿姨生活上需要幫助時就望著門邊等,看到別人請的看護經過,就對外頭喊:「拜託,給我幫忙一下。」房內的地板、廁所髒了,就等工友經過時才有機會。有些工友是老朋友了,勤快的答應; 有些則趾高氣揚地拒絕,於是,住的所在乾淨與否,也成為個人的運氣問題。

除此之外,大樓的心理衛生也不太好,秀琴阿姨心臟開刀後一直對自己的身體沒信心,夾雜著複雜的因素以及希望有人照顧,決定搬到大樓。過去後,她心中非常落寞,時常想著從前住在舊院區和其他院民鬥鬥嘴,相互陪伴的日子,學生來了也是往山上跑,不時有熱鬧的氣氛可開心。但這終究是她百般衡量後的選擇,我只能鼓勵她多多外出活動,即使住在大樓,也要想辦法讓自己過的開心。

然而,她抑鬱的心情沒有好轉,她跟護士說:「每天心情都不好。」護士好心又悄然告知地說:「我偷偷跟妳講,妳這個是憂鬱症啦,才會想這麼多又睡不著。」於是,幫她掛精神科,秀琴阿姨開始每天吃安眠藥、抗憂鬱藥,吃到昏沈後才驚覺:「嘸通吃。」

我並非對精神科有所貶抑歧視,而是老人家的心理衛生不該僅僅用「看精神科」這項機械動作解決,這未免過於廉價了。

另外,住院期間的看護費用,院方每年只補助院民十天,超過之後,只有祝您早日康復,自求多福。迴龍醫院和兩家看護公司簽約,24小時看護的表訂價是1900元,但院民實際聘請的價格稍低,15001900之間都有,中間浮動的價差指導員便拿來賣人請,有人請的便宜,有人貴。

住院的時候,指導員會說:「我知道你比較沒錢,我去給你談,看護給你談便宜些。」這種具有「個人性」的「特別照顧」,院民通常是很感激的,畢竟住院最煩惱的就是火燒般的看護費。可是不論是1500還是1900,應該都是院方的照護範圍,不該將重擔全數壓在患者的肩頭上。

在「講情份」的價差空間裡搭配巧妙的語言轉換,院方不僅除去最基本的照護責任,反而還從莫名浮動的看護費用裡,變身成為充滿慈悲心的大家長。

我不僅疑惑著,難道與看護公司的合約裡頭也能隨著個案任意喊價嗎?這個沒錢就少收點,那個有錢就多坑點,這和一般契約的邏輯大不相同; 再者,並非每位院民年年固定住院十天,那麼健康患者沒申請的住院津貼又跑去哪兒了?追根究底便是七零八落的照護制度。

樂生療養院每年有將近兩千萬的照護與住院補助預算,細目運用不得而知,但目前院內老人凋零的快,只剩兩百餘人,加上晚近的看護工非正職聘僱,而是以約聘方式計算終點時薪,院方用在照護的實際開銷理應下降,照護品質不僅從未提升,反而始終停留在慘不忍賭的最低點,院民普遍性地不管在金錢上、身體上都呈現「自力救濟」的狀況,也莫怪心理上對日益年邁的軀體憂慮不堪,富子阿姨說:「要死就痛快死一死,萬一生病沒人顧,簿子裡沒錢就只能等死。」

有位院民叫黃金龍,發現胰臟癌時同樣被院方宣判:「太晚,沒救了」。院民口耳間的細節只說到:「那時他就住在隔壁房,吐血吐到滿地醫院才把他轉到仁愛去。」後來在仁愛醫院做膽汁的引流,命是暫時保住了。

看護公司的王組長時常到每間病房巡,視察看護阿姨的工作態度,我向她打探黃金龍的狀況,她說:「那個黃金龍我才頭痛阿,之前也是我的小姐在顧,可是他根本沒錢,誰要做!一個禮拜不知道換好幾個。」又說:「那個引流做完人就醒了,還一直吵著要喝伯朗咖啡,吃這個,吃那個。」

我問:「那病情到底如何?」王組長嘆一口氣:「說要開刀,但開刀也只是拖時間,不是我心腸壞,但開了又不會好,沒錢誰給他開刀?」

我所能得知的黃金龍,是這樣被孤拎拎地丟棄在外頭。沒多久,便聽說,黃金龍死了。

「那個王仔,生平沒中過六合彩,上次中三萬,樂的到處講,還請人吃油飯,結果晚上歡喜過頭,一口氣喘不過來送進加護病房。」

隨即,大家便哈哈哈笑起來。院民講這些奇聞軼事時個個口才都很好,栩栩如生,我捧著肚子繼續問下去:「那他現在勒?」阿珠阿姨說:「就還在加護病房阿!」接著,又把差不多的過程再描述一次,院民又嘻嘻哈哈的再大笑一遍。這回,我可笑的有點尷尬了,主角還在加護病房耶,我以為他已經活過來了,這樣才算是笑話嘛。

我又隨意問阿標阿伯手上的錶打哪兒來,他說:「死人身上拿來的。」我大驚:「你去給人家挖墳墓喔!」阿標說:「不是啦,就一個人死了,我從他手上拔起來。」

聽來聳動的情節是:從前有一天早上阿標看隔壁的鄰居沒起床,覺得不太對勁,猛敲房門也無人應,他大力把門推開,見人好端端躺在床上像是睡的很熟,但手指頭一探鼻息,發現死了。床邊的臉盆還有半夜起床的大便,阿標阿伯把大便倒掉,心想幫死者留點顏面,別讓人收屍時跟大便死在一起。阿標阿伯見到死者手上掛著一粒錶,還能動,心想埋掉就可惜,於是拆了掛在自己手上。

阿標:「他死掉是我發現的,拿他一隻錶當報答也沒什麼。我還幫他倒大便耶。」
我心裡也不覺得拿人一隻錶算什麼,只是,從死人身上來的,又是基於一種便宜心態而非紀念情感,怎麼想,還是有點不合時宜。

阿標得意的說:「這粒錶,很多年了還是走的很準!」

樂生院裡頭大概是這般態度看待生老病死。早期裡頭的痲瘋病人,因著社會上、親友間的污名眼光、強制隔離、身體苦痛種種緣故,時常有人在大樹上,走廊間,趁著夜黑風高自縊,圖個一了百了; 於是清晨見著昨日還在談天的朋友像死豬肉般掛吊在空中,久了,就麻痺了,畢竟被強押進苔疙集中營的那一刻,早已死過一回,真的斷氣時反倒無可著墨。

於是,一個人是生是死,在院民之間引不起波瀾,年紀一大把還計較這些,是會被人看笑話的。這種氣氛的形成有其背後歷史性的脈絡,但不代表健在的老人家個個偷生苟活,想早日求去; 笑看生死與放棄生命之間,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條平行線。

在院民對生死之事欠缺積極性的集體思想下,即使院方在醫療照護上頻頻出現大紕漏,最後仍舊得過且過,錯誤反覆地散落在悲慘的個案裡讓疾病纏身的個人獨自承擔,已知的,未知的,默默地隨著老者的逝去化做塵土,然而這艘駛向極樂世界的大船上,不知順手載走多少陽壽不應絕的無辜者?這個問號,我們無從得知,只是碰巧從呂德昌的遭遇撞見冰山一角。

每次呂德昌住院,我便打電話問:「醫生怎麼說?」呂德昌描述起來雜七雜八不帶專業性,但自能有一套說法。過去第一次做栓塞治療,呂說:「這次冒出好幾顆腫瘤,不能用上次那根針(他指的是射瓶燒灼),用燒的會插很多個洞,現在從大腿旁邊開一個洞就好,把藥從管子送到裡頭,把腫瘤塞起來,給他死掉。」

聽完後我大致能抓個輪廓,上網細查比對後,心想:「呂德昌還真是說的有模有樣。」

在迴龍兩次住院期間,我問呂德昌狀況,呂只說:「要死掉了,醫生沒有,什麼也沒有說。」原以為是他洩氣將死,不願多說,沒想到我屢次跑回迴龍醫院找人問,同樣對細節一無所獲,反倒是獲得許多假情報。直到把病歷印出來後,才知道迴龍醫院的檢驗不足,無法確診,從頭到尾只對呂阿伯做消極的疼痛控制。

那麼,院方對於呂德昌的治療計畫究竟是怎麼來的?呂阿伯在榮總看病的經驗是,醫生通盤檢查後解釋病情,說明治療的選擇、風險,最後詢問病人的決定。這些ABC的基本流程在迴龍醫院裡卻完全被省略,若有家屬相伴或許還能問個一知半解,但大多膝下無子又孤家寡人的院民,又能有誰去要求身為患者最最基本知的權利?無人追究下,院民的病況在院方片面掌控下任其發展,呂德昌更是莫名其妙成為癌末患者。

究竟樂生院方對於院民草率的醫療態度是一種風氣還是默契?

轉到榮總後,醫生說目前病程是肝癌第二期(第四期才算末期),肝腎功能雖比一般人高,但經過治療已經從之前兩百多降到一百初頭,就旁人肉眼看來,呂德昌的狀況也與當時「要死的」模樣差很多。

林葉阿姨聞訊,眼睛突然睜得大大:「醫生不是說不能醫了嗎?真是出現奇蹟,菩薩有保佑啊。」我心裡笑著,這算哪門子奇蹟,真要說,得歸功於迴龍醫院相關行政、醫療人員有志一同創造出來的,否則榮總醫生哪有機會當上救世主。

無論如何,大家憑著一種莫名的緣分把我們的小公主呂德昌先生救回來了,但是緣分救的了一個,救不了全部,裡頭還有這麼多我們深愛的小公主。

經過一連串的死亡拼圖,不禁讓人對迴龍醫院的中心思想、運作邏輯有點疑惑。醫院的網頁上寫著:「專業溫馨樂生情,積極服務迴龍人」,這句話讀來很動人,院方打著數十年來照顧痲瘋病人的經驗,打造專業、細心、耐心的形象,儼然成為照護團隊的楷模與指標,並且還要帶著服務繼續走入社區。

可惜,真相總是殘酷的。

樂生院民被拿來當活招牌就罷了,事實上卻淪為醫病關係裡悽慘的末等公民,資源不斷地對外挪用,原本全部用來照護樂生院民的預算、人力,在迴龍醫院開張後不斷在營利考量下流失,現實生活裡的樂生院民,只能撿著日益減少的殘渣吃,一不小心還會得到癌症末期的診斷。

或許院長把他心中的大愛都分給外來求診的民眾,心裡過於牽掛醫院對外的營收,一心二用便忘了他的工作內容是照顧樂生院民,不是營利醫院。把院民當成累贅般任其生,放其死,本末倒置的心態讓漢生人權從未得到平反,處境更是落的難堪。

有批評者說:「這些人吃國家、用國家,還要爭什麼!」卻老是選擇性遺忘當初是國家剝奪了院民在社會上自主生存的能力與權利,殘忍地截斷與親人間的連結,導致院民連基本的家庭支援系統都沒有,究竟他們又該如何累積資本照料晚年?年輕時被唾棄,晚年時成為社會的拖油瓶,歷史顯然走得太遠太遠了,讓院民年邁後再次承受著「不知好歹,浪費國家資源」的污名。

迴龍醫院包裝的美輪美奐,不知情的外界還以為樂生院民在裡頭安享晚年,其實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還哽在喉頭差點喪了命。

即便這麼多的如此又如此,樂生療養院的成績還是相當亮眼,醫院大廳以及患者住的大樓,隨處都張貼著這張海報,掛號櫃臺的跑馬燈也持續地播送,想必這是院長心頭最大的驕傲:



          生策會國家品質標章認證:漢生全人照護團隊及復健團隊,由120位專家學者評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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