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 02, 2010

灣寶,台灣之寶


初抵灣寶
火車從台北一路微搖到竹南,窗外景色伴著扣摟扣摟的輪轉聲,順暢地從地底,高樓,裸露的河床變換成平房綠地,陽光越來越耀眼。

認識灣寶,是從龍雲宮出發。巍峨的廟宇被四周的農田環繞,極其醒目地座落於地方,主奉薛府王爺。會長說,這是在地人以農收捐獻的蓋廟錢,歷時七年花費四千多萬而成,老天爺大概知道要蓋廟,那幾年總讓看天吃飯的里民特別豐收,包工程的師父也以低廉優惠的價格回饋里民,抬頭望見樑上栩栩如生的彩繪龍,是在地人為鄉里親繪留下的守護。從遠方看向廟宇,龍雲宮就像從農田般長出來的信仰,見證世代里民的凝聚,因土而生,為土而立。

 會長的皮膚黝黑,臉上有深刻的紋路,笑起來的時候線條就千迴路轉的擠在一起。他始終熱切昂列的述說灣寶,講起話來條理分明,情感真摯,有著知識分子般的口條,以及莊稼人視土為命的情懷,好像時時刻刻都為戰鬥做好了準備。

灣寶的田間路相當寬敞,不似一般窄小,兩台小發財迎面而來也能輕鬆交會,裝載機具的農車可以四平八穩的在水田間穿梭,會長相當自豪的表示,這是當初各個地主沒有私心不計較,共同捐地拓寬馬路才有今日的景致,除此之外,過去整地排水、土壤改良等沃土豐田的工作,政府補助以外的經費也是里民解囊集資通力完成。這份驕傲不只來自眼前的一片良田,也道出灣寶人幾十年來不變的初衷。

水田綠蒼蒼,放眼望去是風光也是歷史。許多住在灣寶的老輩,自小便開始學習農事,赤腳踩沙田,從天地時序變換之間窺測自然界的淺規則,觀察天公的臉色與喜怒,藉此撫育農作也撫育後代,壯年時雖多有兼職,但卻鮮少因此而離農,田水潺潺,流過作物的根間,流過農人世代相傳的血脈,政府強勢惡凌的徵收之舉,搶土逼農,惹來的是灣寶里民保家衛土的意志,官員高舉「促進地方經濟繁榮」的大旗,卻炫惑不住農人的眼,農人深知,他們的生活與未來在哪裡。

你們為什麼關心農業
到竹南火車站時,會長陳幸雄大哥開車來接我們幾位學生,雖然會長都已經六十好幾做阿公了,但是健壯身子顯露出的硬朗,還是忍不住想稱呼他為「大哥」。一群人擠在車子裡,彼此都不認識,會長一開口問:「你們都是廖本全的學生嗎?」沒有一個是,大家來自不同的四面八方。會長再問:「那你們為什麼會關心農業?」好像顯的有點好奇與疑惑。

一時之間,大家都語塞含糊地隨便扯了一些。後來時常在耳邊迴盪起會長這句話,心裡頭很是辛酸。我想這個問題最根本的回答是:「為什麼這個社會不關心農業?」

存在,卻視而不見
把灣寶暫且擱下,或許先「感覺一下」什麼是「農業」,而「農村」在哪裡?「農民」又是誰?這些真的存在於你我的生活嗎?

小時候是在台中縣大里鄉(現已升格為市)長大的孩子,念幼稚園的時候離家五分鐘路程處還是一大片農田,映象中我是看過綠秧的。不知何時再發現,那些田地都變成了公寓、社區,我錯過施工挖地基灌水泥的日子,然後房子站在那裡好像很是理所當然,入住的戶數看似不多,外牆時常懸掛出租、出售的牌子。念大學之後都在台北生活,幾乎就再也沒看過田,更遑論那些農村、農業,這些真的離車水馬龍的都市太遠了,遠到就像不存在一樣。

有一陣子迷上做菜,有空就喜歡去市場閒逛採買,裝模作樣問菜販一斤多少,其實一把菜多重我都不知道,但手上接過秤重後的新鮮蔬果、魚肉總覺得相當開心,好像被灌注某種生命力,被滋養似的,後來是漸漸在買菜,煮食,吃飯的過程裡找到與農作之間的神秘連結,原來每個人與「農」之間都綁著一條臍帶,可是卻在生活裡隱而不顯的被遺忘、踐踏,世界上沒有比這更莫名的事了。

人不吃飯就準備餓死,這是一點學問都不需要的道理,但政府重工抑農(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農業價值在社會上被極其貶低,邊緣化,人們也冷淡以待。弔詭的是,大家對「美食」趨之若鶩,從新聞、網路、平面雜誌關於「食」的行銷介紹唾手可得; 幾步路可見的頂好、全聯也在蔬果櫃旁放上「產地直銷」的牌子,餐飲業主在門口掛上「食材保證」的紅布條,可是餐桌上的食物從何而來,農地變園區?農民的務農危機?產銷系統失靈,小農怎麼辦?關於這些種種我們選擇視而不見,斬斷連結,大啖朵頤。

農,是誰的事?
資本社會裡,事物本質悄悄地被埋沒在「交易」背後,人們已經太習慣只要擁有「貨幣」就能換取「商品」,蔬菜一把十元,西瓜一斤十二元,白米一包兩百三交易這麼容易,農作的意義也就停在收銀台的黑盒子裡,噹,謝謝惠顧。

政府賤價徵收農地,農人流離失所,無根無家,平日賴以維生的勞動無以為繼;政府來了,大修農再條例為富人進駐農村蓋別墅、炒地皮鋪上康莊大道; 政府不罷休,將土地作為貢品,圖利財團開發科技園區,中飽私囊,環評黑箱作業,無視污染對土地的負載力,踐踏農業核心價值人們大喊,停,不要講了我不想聽,這是社會正義的問題,太沈重了,與、我、無、關。

好吧,無關就無關。你看見工業廢水、民生污水流進田畦間隨著原本純淨的灌溉渠道緩緩進入作物的根,搭著貨車北上來到市集、量販店,經過收銀台光臨你家了嗎?人們吃飽喝足拍拍鼓漲的肚皮,裡頭孕育著一條混雜廢污水的小河,藉著作物與農人一脈相連的不只土地,還有土地上的我們。

在開發背後
回到灣寶。走訪灣寶時常可見在地人赤腳走路的景象,洪箱阿姨說:「習慣了啦,這樣做事比較方便,又舒服。」我是都市俗,只因自己試著打赤腳感受到地面的溫度便湧出莫名的感動,好像抓到一股曾經有過的,但又已經逝去的什麼,然而卻說不上具體樣貌,有點惆悵。我們的交通工具是腳踏車,配備是斗笠,穿梭在沒有路標的田間小路拜訪灣寶居民,關於苗栗縣政府強勢主導的「後龍科技園區」,居民莫不無奈、憤怒。

「我們這裡是政府選定的優良農業區,種什麼都好收成,拿去做科學園區哪有道理?」

「劉政鴻是要賺錢啦,哪裡是促進經濟,促進他口袋裡的經濟啦!」

「銅鑼科技園區蓋一半就開始養蚊子了,現在又要蓋?」

「地是我們一輩子辛辛苦苦整來的,怎麼問都不問就要徵收去!」

「我們農民是沒有多偉大,阿就請問你,大家都不種了社會是要吃什麼?」

「我沒唸過書啦,不過民以食為天,這個懂。」

「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我做事(種田)一世人,地被收走了我還能活嗎?」

科學園區若真能促進經濟發展,或許先該解決負債問題,目前科學園區基金已經負債1125億,僅僅利息支出便高達20多億,為何政府仍執意開發不罷手?就算浪擲人民血汗進行無謂開發也得「慎重其事」、「循規蹈矩」吧?特定農業區在國土計畫裡屬於「不可開發區域」,然而大有為政府選址就像天外飛來一筆,無視法規、環評、社會正義。苗栗縣政府進而頒佈假數據,指稱灣寶土質嚴重鈣化無法耕種,收成不良,甚至捏造假民意,表示80%居民同意後龍開發案,事實上地主連開會通知都沒收到。

「我們八成的人跑去跟他拉布條抗議,他說我們八成都同意?不要臉。」

政府一再選擇以「公共利益」之名面向財團,然而這是誰的利益?又剝奪了誰的生存?開發案與環境、農地保存永遠面臨「假衝突」,政府總是說準備帶來成千上萬的就業機會與經濟成長,六輕進駐雲林麥寮、台西一帶,成長了台塑的經濟,把空污、癌症留給地方,當初「回饋鄉里」的承諾全數跳票,學生帶著口罩上課,人口嚴重外移,沿岸蚵農產量大減,苟延殘喘活在「公共利益」幻象底下; 類似的戲碼繼續在中科四期、後龍科技園區上演,請問,這個社會若容不下強盜犯、殺人犯,為什麼能夠縱容政府無止盡的合法搶劫,政策殺人?

在產值以外
後龍開發案若闖關成功,除了摧毀灣寶良田之外,在地文化與生活網絡也無法倖存,或許這在都市人眼中一點都不足為惜,沒有「經濟價值」的抽象情感,如何在「利益衡量」裡站一席之地?

初到灣寶第一天,洪箱阿姨對我們說了很長一段話,除了談被政府霸凌的氣憤,請大家多支持灣寶抗爭以外,還有很多很多次都不自覺地把話繞在對生命與土地的感激:
「我從小就在這裡長大,常常感到自己很幸福,這裡的人都很好,路上見到面都打招呼,我做錯事,長輩都包容我,不跟我計較,不知道該怎麼說啦,但就是這裡大家都很善良,彼此都很照顧,我真的覺得長在這裡是我的福氣真的ㄋㄟ,我常常就這樣想,怎麼會這麼有福氣,大家都對我這麼好

類似的話語在不同主題裡反覆穿插出現,沒有組織很常重複,卻相當真誠動人,我時常記起洪箱阿姨說這段話的神情,極其眷戀與感恩。

離開灣寶的前一天晚上,社區瑜珈班聚餐在龍雲宮吃辦桌,學生們也受邀一起熱鬧,台上有傳統的卡拉OK設備,就是有小螢幕可對著唱那種,很有鄉土味。社區媽媽穿著合身妖嬌的衣服,塗上胭脂水粉,輪番上去獻唱、跳舞,席間笑聲不斷,大夥兒擠著合照留念,許多居民包括自救會會長、里長也上去引吭高歌,投入的模樣很是逗趣,就在一片歌舞歡騰中,我的眼眶不經意的打濕了。

會長來敬酒,握著我的手說:「請你們大家一定要支持灣寶抗爭,妳看我們社區就是這麼可愛,如果科學園區進來了,就再也看不到這樣的景象。」

波哥,是從台北移居回故鄉的藝術家,擅長作畫捏陶,幾天我們常在波哥家的工作室吃便當,牆上有個看板,寫的是社區居民來波哥家學做捏陶的心得; 會長也送我們每人一本集結灣寶老照片、在地文史老故事的刊物,是灣寶居民為了整理記錄故鄉點滴合力編撰的,這些種種,都讓久居都市裡的我感到難以承受,因為習於城市裡人際間的疏離,面對灣寶社區在生活中流露的誠懇與率真,真的很難,不動容。

在灣寶,我看到農民對作物的驕傲,也在每個人身上看到從土地長出來的情感鎖鍊,一個綁一個,一個拉一個,凝聚成守護灣寶的結界。我們不僅應該發聲支持灣寶反開發,更應重新理解思索土地、農業的價值,我們不要活在一個只有商品沒有文化的社會。

你們,才是力量
每次面對「他們」我都很想說,可是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不管是樂生院的院民或是灣寶的農民,常常對著我們說:「多虧有你們這些年輕人幫忙。」到灣寶,會長也不斷的說:「請你們支持,我們才有力量,也請你們這些大學生、教授多給我們指教,要多聽聽你們的意見。」

因為我們念了比較多的書,會寫字,會打電腦,會用網路,會拿相機這些無用的技能在「他們」眼裡卻顯的相當有力量,可是我要說的是,我一定要謝謝你們,謝謝你們每一位身處底層和政府對抗的小人物與弱勢者,不只為自己抗爭,也為公共價值而拼命,你們的生命史在我們眼中發光發熱,成為我人生的導師,你們,才是指引年輕人往前走的動力和希望,而我們,會永遠堅定的和你們站在同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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